“……岱——宗——夫——如——何——!”
沉雷般的起调尚未消散,冰冷的空气像挨了一记重锤般嗡鸣不止。棚内凝结的死寂中,沾着糠灰泥污的枯唇再度张开。没有抑扬顿挫的清越吟哦,只有一股破开冻土般蛮横汹涌的原始力量,裹挟着亘古的罡风,从他胸壑深处喷薄而出!声线嘶哑如同巨岩崩裂,却字字炸响如裂空的惊雷:
“——齐——鲁——青——未——了——!!”
风止。
万籁俱寂。
棚顶残存彩绸的颤动似乎被无形之力摁停。后排一个举杯至唇边的年轻士子手臂僵在半空,杯沿清亮碧绿的茶汤静止成一汪凝固的琥珀。前排几个纨绔公子脸上残留的讥诮笑意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啪嗒一声碎裂坠地,露出底下空白的茫然与惊悸。
***
字字如凿!
紧接着!如同蛰伏的远古巨龙抬首甩尾!那裹着粗砺尘砂气的声音再次炸开!力量磅礴却又带着神性的巍然: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割”字咬得极重!仿佛巨斧开山!将昏聩的天幕狠狠劈裂!露出内里孕育万古灵秀的混沌鸿蒙!初升的惨淡光线被这词语淬炼成金芒的利刃,穿透低垂的铅云,在每一个人僵硬的眉骨、凝结的眼睫上投下震撼的虚影!
***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下一息!
胸腔像被无形的巨风鼓满!气流在喉头爆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不再是平面的景象描摹,而是魂魄被提携入九霄!置身于浩荡苍茫的气流漩涡:
“荡——胸——生——层——云——!”
“决——眦——入——归——鸟——!”
“荡”字一出!一股无形的气流猛地席卷整个棚屋!无数人僵硬的脖颈被无形的力量强制上抬!仿佛真被骤起的层云巨浪裹挟!直冲向肉眼无法企及的浩渺天穹!细小的霰雪粒子滞留在半空,每一粒都映照着众生骤缩的瞳孔!那“决眦入归鸟”的极致之力,让棚内所有文弱眼球都感觉到一股针扎般的灼烧痛感!
***
静!绝对的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棚顶冰壳被这无声的力场压得咯吱呻吟。
下一秒——
那声音里的温度陡然炸裂!低沉,喑哑,却带着熔岩喷发般的灼热!如同沉寂亿万年的地核猛地撞破束缚!不再是咏叹!是宣言!是亘古意志在穷苦泥沼中的最终迸发!每一个字都携裹着碾碎一切虚妄的万钧雷霆,裹挟着血与火的滚烫: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凌绝顶”三字排空而出!裹着金戈铁马碾碎玉阶的气概!木台下前排那几张紫檀条案仿佛承受不住无形的重压,骤然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空气被这声浪挤压得变形、爆裂!棚顶积压的霰雪粒子簌簌剥落!细密冰晶在凝滞的光线里绝望飘散!
***
死寂。
巨大的、如同棺木沉入深海般的死寂。
棚内唯一的光线,惨白地穿透云翳缝隙,吝啬地洒在木台边缘。光斑里,悬浮着无数细微的尘埃,纹丝不动,像是被冻结在时空的长河之中。
角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刺耳的脆响。
李玄干枯如鹰爪的指间,那只他焐了半日、温润如玉的汝窑天青釉葵瓣小盏——杯沿刚泛起微弱水汽的微芒——竟从他僵直的指尖无声滑脱!杯底磕在冰冷的紫檀案角!瞬间碎裂!
上好的天青瓷片飞溅开来!
一块碎瓷边缘锋利如刃,携着巨大的惯性,“噗嗤”一声!狠狠楔入了他身前那本摊开的、泛着幽幽墨香的宋代阁本《乐府古辞》封皮!硬生生将“辞”字的最后“辛”部扎穿!残片尾部兀自嗡鸣震颤不休!
茶汤泼洒!滚热的茶水浸透了深黄纸页!墨色的字迹在污褐的茶水里晕染成哀嚎扭曲的鬼影!袅袅热气蒸腾而起,裹挟着浓烈的松烟墨和冷冽的茶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血腥气?——飘散在凝固的空气中。
李玄浑浊的眼珠钉在那柄贯穿书册、还在微微颤抖的碎瓷刃上。
一动不动。
仿佛那扎穿的不是宋版纸页,而是他浸淫了八十载寒暑的……某道无形的藩篱。
枯槁的喉结在褶皱密布的皮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无声。
***
评席侧方。
赵谦端坐如塑。手里那柄描金花鸟湘妃竹折扇,仿佛瞬间被灌注了百斤寒铁!原本松弛搭在膝上的手腕无法承受这骤然的重压!手肘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沉——“噗”地一声闷响!扇柄重重杵在红绒毯包裹的木制台阶上!
硬生生压塌了台阶边缘一小片薄脆的红绒!露出底下霉烂发黑的劣质木芯!
粉彩薄胎盖碗在他另一只手中倾仄了!滚烫的澄澈茶汤泼溅出来!浇在他簇新的靛青团花缂丝直裰前襟!
那昂贵的、闪烁着孔雀蓝光晕的绸面瞬间洇开一片深褐污迹!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穿了精心妆扮的体面皮囊!
油腻微圆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
瞳孔骤缩!
所有的慵懒、讥诮、掌控全局的优越感被这一句“一览众山小”的万丈豪气狠狠碾碎!只剩一片被无情暴露在阳光下的、巨大的错愕与茫然!
他张着嘴。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条被甩在旱地上的蛤蟆。
***
更远处。
那片湖水蓝的织锦影子猛一哆嗦!
指尖那方崭新的、紧紧捂住下半张脸的鸳鸯戏水丝帕,“刺啦——!”一声被长指甲从内部狠狠抠破了!精巧的丝线根根断裂!
尖锐的痛感从指尖传来!
猩红的蔻丹之下!
殷红的血珠!
瞬间从那绷紧的、惨白如纸的指尖!
渗了出来!
温热的液体沾染上冰冷的丝帕。
她死死咬住了被丝帕掩盖的下唇。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唇瓣咬穿!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在紧捂的丝帕内炸开!
描画得极黑极细的眉毛下——
那双努力维持刻薄高傲的杏眼,此刻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彻底的、灭顶般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攫住!涂了厚粉的脸皮因极度的震惊而彻底失血!所有的脂粉都盖不住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颤动!
“他……这穷鬼……”
破碎的气音,带着血沫,在紧捂的丝帕下颤抖、窒息。
寒风吹过棚外结冰的枯柳,枝条碰撞着,发出单调空洞的咔哒声。棚内死寂得如同坟墓。那“一览众山小”的最后一点余韵早已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像一座无形的、巍峨的万仞高山,沉沉压在每一个瑟缩的脊背之上。将那方矮小的、脂粉堆积的木台,连同台上那个裹着破衫草绳的枯瘦身影,衬托得如同……
遗世独立的……太岳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