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还僵硬地杵在原地。冰冷的光杆腿似乎感觉不到麻木。后腰被草绳勒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眼前晃过扑来的幢幢人影,模糊混乱。耳边是海啸般的喧嚣。
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从侧后方伸过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守护姿态,死死拽住了他破儒衫空荡的胳膊肘!是陈忠!老头不知何时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赤光!他另一只颤抖的枯爪,不顾一切地去刮擦木案上那些可能残留的、沾染着灰土和茶渍的墨痕!去捡拾刚才陈默无意碰落的、写着“陈秀”两个歪扭血字的请柬碎片!
“少爷!”陈忠破锣嗓子嘶吼着,声音完全被周围巨大的声浪吞没,“走!快走!”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蛮力,几乎是拖拽着陈默往后撤!一边胡乱地把那些肮脏油腻的碎纸片往怀里塞!
“少爷!您的……魁……魁首!”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纵横流淌,滴在怀里那团污糟的纸片上,“咱……回家!”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冲撞挤开一道口子。混乱中。
柳如霜死死盯着那片混乱中心的阴影,指甲深掐进掌心新撕裂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渗出更多。她猛地站起身!湖蓝织锦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毒蝶!
“谦……”带着血沫的嘶哑气音刚挤出喉头。
身旁。
一片靛青缂丝的袍角猛地掀起飓风!赵谦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深青色的残影!他早已撞开面前挡着的、惊愕失措的公子哥儿!踉跄着冲出了喧嚣的人群!他崭新的绸袍被扯歪了衣领!那柄珍爱的湘妃竹折扇不知何时遗落在拥挤的脚下!此刻被无数双狂热的鞋子踩踏、污损、发出竹骨碎裂的凄惨闷响!
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更快的速度!几乎是逃亡般!头也不回地冲出那猩红的棚门!撞进外面刺骨寒冷的北风和漫天零落的霰雪之中!背影狼狈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
猩红的棚子如同被捅炸的马蜂窝,喧嚣震耳欲聋!无数人眼珠赤红,嘶吼着向前挤搡!桌面被撞翻,条凳东倒西歪,墨汁、茶汤、碎点心的污渍泼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脂粉香和狼藉的甜腥气。前排那个锦服胖子还在跳脚嘶吼:“魁首墨宝!五十两!!魁首留步啊!”
陈默如同狂风巨浪中一叶枯朽的扁舟,被陈忠那只爆发出蛮荒之力的枯爪死死拽着胳膊,向后踉跄倒退。老头脸上泥污和泪水糊成一团,喉咙里发出野兽护崽般的浑浊呜咽。陈默麻木的脊背撞上一个被挤得趔趄的瘦高公子,“哎哟”声淹没在声浪里。视线天旋地转,粘满糠屑饼灰的破旧儒衫被几双急切抓挠的手扯住衣角,“刺啦”一声!本就磨得稀薄的肩线撕裂开一道豁口!
人潮汹涌的缝隙里。
那抹刺眼的湖水蓝猛地颤了颤!
柳如霜僵立着,涂了厚粉的脸颊彻底失了血色,像打翻的劣质粉盒。描画得极其黑细的眉毛下,那双淬毒的杏眼死死钉在李玄身上——那位刚被仆役搀扶站稳的枯槁老者,此刻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滚烫的激动,在仆役的搀扶下踉跄地越过倾倒的桌案,颤抖着向陈默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枯柴般的、沾着茶水污渍和墨痕的手掌,眼看就要穿过混乱的人群,够到陈默那截被撕裂衣袖露出的、同样沾满泥垢的胳膊!
“国……国士……”苍老嘶哑的声音穿透浑浊的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御赐金榜般的震撼与宣告:
“……清河文脉不孤!清河文脉……不孤啊!!!”
“国士”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柳如霜最后紧绷的神经!
“嗡——!”
她脑子里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后狠命一捏!
身体瞬间冰凉!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颅,又骤然抽空!
精心维持的湖蓝织锦身影如同被寒风冻结的蝴蝶标本,钉在原地。
***
“滚开!”
一声压抑着巨大惊惶和暴怒的嘶吼贴着她耳膜炸开!是赵谦!
那张曾经总是挂着油滑慵懒笑意的微圆脸庞,此刻扭曲得如同困兽!所有的从容、优越感在“国士”二字降临的瞬间被碾成了齑粉!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遮羞布后赤裸裸的惊惧和羞怒!
靛青缂丝的昂贵袍袖带着蛮横的力道狠狠撞开旁边一个挡路的学子!他根本顾不上柳如霜!求生般的本能驱动着他!只想逃离这个将他颜面彻底碾碎的地狱!他侧身!右脚用力踹向身前一张挡路的歪斜条凳——!
劲力过大!身体惯性往前猛冲!
“哐当!!!”
他仓惶的动作带倒了条凳旁那只青铜狻猊香炉!炉盖翻飞!里面炽热滚烫、堆积了半日的香灰如同压抑的火山猛地喷发!白蒙蒙滚烫的灰雾轰然升腾!混杂着燃烧未尽的小块檀木碎片!
那沸烫的灰流!如同长了眼睛!携着扑鼻的热气和刺鼻的檀腥!
朝着他迈出的左脚!精准地兜头盖脸倾泻而下!!
“啊——!烫!烫!!!”
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嚎骤然撕裂棚顶!
赵谦猛地抽回左脚!但那昂贵簇新的云纹缂丝靴面和宽松裤脚管早已被滚烫的香灰淹没!灰里包裹着的猩红炭粒如同恶毒的蚂蚁,瞬间烧穿了薄薄的绸缎!滚烫的灰烬黏着灼热的炭粒,紧贴在滚烫的皮肉上!
“哧——!”
细微的皮肉灼烧声伴随着毛发焦糊的恶臭!
他像只被滚油泼中的虾子!整个人瞬间弹跳起来!又因剧痛扭曲着重重砸落!沾满香灰的脚疯狂跺地踩踏,试图甩脱那跗骨之蛆般的灼痛!鼻涕眼泪混着脸上的油汗一起狂飙!
“我的脚!脚!烫死我了!!”杀猪般的惨叫连绵不绝!眼泪糊了整张扭曲的脸,昂贵衣袍滚满了地上的污渍和灰烬,体面荡然无存!
***
人潮被这突如其来、触目惊心的惨叫惊得短暂一滞。
那点缝隙骤然清晰。
角落里,陈默刚刚被陈忠拖到稍许安全的后排空档。老头正手忙脚乱地把一团沾着墨渍茶水的脏纸片拼命塞进自己油腻的破袄怀里。他的破儒衫肩头撕裂的口子敞着,露出底下精瘦嶙峋的锁骨。
他正抬手随意地拢了拢那撕裂的破口,枯瘦的手指捋过沾着灰土、油腻腻的草绳腰带,勉强将那点破败裹住。
动作随意,甚至带着点事后的疲惫。
恰好看见赵谦捂着那只滚满滚烫香灰、正在狂蹦的左脚,疼得龇牙咧嘴,涕泪横流,原地像个上紧了发条的木偶般疯狂扭动跳跃!那昂贵精致的靛青缂丝袍子沾满了黑灰白渍、沾染着点心渣和泼洒的茶水,狼狈得像块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破抹布。
一丝极其微弱的抽动在陈默冻得僵硬的嘴角边缘稍纵即逝。
他眉毛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那么一丝丝。
嘶哑的声音不大,甚至被赵谦的惨叫和人群的余音压着,却带着某种穿透喧嚣、清晰无比的、打工人才懂的戏谑,像根小针精准地戳破了那个鼓胀的气球:
“……赵公子……”
声音微顿,目光瞟过对方金鸡独立的左脚。
“……小心……”
“……装逼装太过……”
又顿,嘴角那点戏谑终于压不住——
“……真会遭雷劈啊。”
话音落地!
“噗——哈哈哈!”
距离最近的角落里,一个目睹了全过程、憋了很久的货郎猛地笑喷!口水混着鼻涕泡全飚了出来!
下一秒!
巨大的哄笑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从未有过的迅猛和酣畅淋漓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棚屋!震得残破的彩绸疯狂抖动!
“哈哈哈哈哈——劈了!真劈脚面子上了!”
“香火引的天雷!专劈装逼犯!”
“笑死老子了!你看他蹦的!烫脚耗子投胎哇!”
笑声震天!嘲讽的言语如同乱箭,精准地钉在赵谦扭曲变形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