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哑巴张的“真迹”如野草疯长。破院落脚处已摆不下银钱。陈默将那三枚糊泥银锭熔了,重铸为指肚大的铁皮小印,底端歪扭刻着“陈秀”二字。每售出一张拓片,他便蘸着锅底刮下的油墨,将那铁印往纸角一戳,字迹糊成团黑疙瘩。
刘二狗将这小印当祖宗供着,塞在油腻裤腰里焐着,每逢买家便翘着手指蘸墨按戳。生意火得烧手——西街哑巴张的手仿货,掺着刘二狗在粪缸旁熬出的次品,再盖个油亮的“魁首印”,百十张黄麻纸日日出清,换了满地白花花的银角。
院墙上的浆糊早被“魁首真迹”糊没了原色。豁口茅棚彻底坍塌,挡风的草席被踩成黑泥。陈忠佝偻着背,用秃毛竹刷蘸着铜盆里冻凝的浆糊,一遍遍在土墙上刷层薄壁,供刘二狗日复一日将哑巴张的临摹糊上去。灰黄的浆水顺墙流淌,在墙角凝成硬壳。
晌午刚过,最后一张新糊墙的麻纸被拓下湿印。刘二狗指尖捏着温热的铁皮小印,“啪”地按在纸角。墨团晕开,渗进粗粝纤维。
“魁首亲签!最后三张!”他嗓子劈了调。
银角子如冰雹砸落豁口泥地。
前排绸衫书商眼疾手快,一把攫过那张墨湿的纸。指甲捻着纸角那团未干的油墨戳印,举至日头下细看。浑浊的光线穿过麻纸粗孔,“陈秀”的“秀”字尾巴粘连成黑点。他眉头刚蹙——
“且慢——!”
破锣嗓炸开人丛!人群被一股枯柴般的大力搡开!花白胡子老头披着磨毛的鸦青旧袍,臂弯里抱着册翻毛的旧书挤将进来。枯爪揪着绸衫书商胳膊,劈手夺下那纸!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个黄澄澄、浑圆油亮的物件——是颗比目鱼眼泡风干后绷成的“水晶片”!颤巍巍扣在纸角“岱宗”二字上!
鱼泡镜猛地被推到极致!干瘪的胶质在枯指下绷紧变形!
“嘶……嘶……”老学究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死死贴在鱼泡镜后,鼻尖几乎戳穿纸背!
“……‘岱’字……少……少一‘丿’!”
破音嘶吼炸裂!
“竖勾与点接合处无锋!”
枯爪捏着的拓片疯狂抖动!
“赝品!泼天的赝品!”
老头胡子翘得如同风里的松针,脸上那点学究的体面荡然无存:“欺我清河文脉无人乎?!”鱼泡镜被他狠狠摁回书册里。
人群静了一息。
随即炸裂!
被夺了纸的绸衫书商脸涨成猪肝,猛地揪住正要往墙根溜的陈忠破袄后领!“老狗!退钱!赔老子十两!”
陈忠瘦骨伶仃的身子被揪得双脚离地,瓦盆咣当砸在地上,冻成硬壳的灰浆糊溅了一滩!老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梗声,枯爪徒劳地去掰脖领上的铁指。
“招牌砸了!退钱!都退!”
“娘的!老子收藏三十八张!敢情是茅坑捞的?”
“找陈秀!撕了这贼!”
人群化作怒涛,裹挟着土墙旁瘫软的陈忠向前猛扑!院角的油锅被撞翻,冻凝的黑膏泼洒开!豁口朽木被挤得咔吧断裂!
刘二狗抱着装钱的破麻袋,瘦小的身躯被掀翻在馊油与烂泥里,银角子滚了满地!
墙根阴影里。
一只豁了口、桶壁糊着半干白浆的烂木桶被只手拎起。
浆桶边缘滴答着浊水。
那手青筋毕露。
陈默一步踏出墙角!冻黑的脚底碾碎一地糟糠油渣!沾满黑油的破烂棉袄大敞着,腰间草绳挂着的铁皮印铛啷晃荡。
他扬臂!
整桶陈年老浆——那浆水灰白发黄,漂浮着草梗碎屑,散发出隔夜米汤潲水的酸腐气——被他抡圆了膀子,狠狠泼向人群前方!
“哗啦——!”
粘稠的浆浪如同溃堤的泥石流,兜头盖脸砸下!浇得打头的书商绸袍浸透!糊了揪陈忠的莽汉一脸!泼在老学究攥着的拓片上!浆水裹着烂草叶糊住了那片鱼泡镜!
“嗷!”
“我的袍子——!”
“眼!糊眼了!”
惊叫怒骂与浆水滴答声混杂!被浆水浇透、抹脸的众人乱作一团!
陈默撞进浆水狼藉的战圈中央!一把扯回喉咙直翻白眼的陈忠,死鱼般甩到身后!脚下一块带浆的冻泥被碾碎!他沾满黑油的破烂袖子蹭过脸,抹下一道污痕!另一只手倒提着空浆桶,将桶底仅剩的一坨灰白浆块狠狠掼在脚下!
烂浆砸在冻土上,吧唧一声,溅起几点泥浆渣。
他立在这泥污汤里,赤脚踩着滚落的银角铜板,被浆水浇透后粘在一起。拎浆桶的手垂着,桶沿的脏水滴在脚面。目光却刀子般刮过眼前浆水淋漓、狼狈不堪的一张张脸!
声音不高,却被寒风吹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裹着冰碴:
“闹啊!接着闹!”
“刚糊浆桶剩的浆!够不够堵尔等的嘴?”
他下巴朝地上那坨灰白浆泥一点:
“本魁首要贴寻猪启事了——!”
声音陡拔高,吼出破音的嘶哑:
“谁看见我家走丢的猪?”
“悬赏……”他微顿,粘着油墨的手指捻起脚边一枚沾了浆水的银角子,在众人呆滞的视线里掂了掂:“……一钱银子!”
满场死寂。浆水滴答声格外刺耳。
浆水黏在老学究颤抖的胡须上。书商价值不菲的绸袍彻底报废,滴滴答答淌着浊水。
浆块下,被盖了印的那张赝品拓片湿透粘连在冻地上。
刘二狗在泥油里哆嗦着摸索滚落的银角。
陈默就立在这片狼藉中心。他猛地抬起那只糊满油墨的脏手——虎口裂开的口子凝结着黑红的痂,墨污嵌进裂口里——拇指在残墨里用力一蘸!
然后,弯腰!手臂高高抡起!
“啪!!!”
带着油腥墨臭的粗粝指腹,狠狠按在那张粘在冻泥地上的、糊着灰浆的赝品拓片边缘!
力道之大,按得纸背冻土龟裂!
一个比铁印黑疙瘩大了三倍、沾着泥土血痂墨团的模糊指印,凶悍地盖住了老学究的鱼泡镜,盖住了那个被挑错“少一撇”的“岱”字!
指印边缘糊着泥浆,如同野兽的泥爪踏印!
陈默直起身,拎起空桶,倒扣在地上踩实。油污的脸对着满地泥人。
“下批拓片……”
嘶哑的嗓子里磨出最后一句:
“……加按诗仙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