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亮,陈默那塌了半边的破院外,人声已如沸鼎。寒霜凝在断墙豁口的枯草上,白惨惨一层。墙里墙外,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呼出的白气汇成一片浑浊的雾墙,在冷冽的晨光里翻腾。踩踏声、呵斥声、孩童被挤哭的尖叫声、小贩趁机兜售劣质炭饼的吆喝声,混杂着牲口粪便和人群汗酸的气味,搅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豁口处,几根新钉的歪斜木桩勉强撑住半扇破席子挡风。刘二狗缩在席后,冻得嘴唇发紫,怀里紧紧抱着个豁口粗陶罐,罐里已沉了小半罐铜钱碎银。他眼珠子滴溜乱转,盯着墙外乌泱泱的人头,喉咙发干,每一次有人试图探头往里张望,他就哆嗦着举起一根带叉的枯树枝,虚张声势地比划两下。
院里更冷。陈默蹲在墙角那口歪斜的铁锅旁,锅底残余的猪油渣冻成了灰白的膏状物。他手里捏着半块硬邦邦的糠饼,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碎屑掉进油渣里。他眼皮耷拉着,目光涣散,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厚玻璃。只有偶尔,当墙外爆发出特别刺耳的哄笑或叫骂时,他啃饼的动作才会微不可察地顿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哽住的东西。
日头终于艰难地爬上东边屋脊,惨淡的光线刺破寒雾。巳时已到。
墙外鼎沸的人声骤然拔高一个调门!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剧烈地涌动起来!几个穿着簇新绸面棉袍、却掩不住一身市侩气的汉子,在几个泼皮模样的壮汉簇拥下,硬生生从人堆里挤到豁口最前方。为首一个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的胖子,正是赵谦府上的管事赵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尖利,带着刻意拿捏的腔调,穿透嘈杂:
“陈魁首!擂已摆下!时辰已到!这第一题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快意,猛地从袖筒里抽出一卷红纸,刷地抖开,朗声念道:“咏——扫——帚——!”
“哄——!”
墙外瞬间爆发出震天响的哄笑!如同沸油里泼进冷水!无数张脸笑得扭曲变形,前仰后合。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眼泪都笑了出来。
“扫帚!哈哈哈!让他咏扫帚!”
“看他怎么编!扫尽自家门前雪吗?”
“狗屁诗仙!露馅了吧!”
哄笑声浪冲击着破席子,震得木桩簌簌发抖。刘二狗吓得一缩脖子,手里的破陶罐差点脱手。陈忠佝偻着背,躲在灶房黑洞洞的门框后,枯爪死死抠着门板,指节捏得发白,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豁口外,赵福得意洋洋地捋着鼠须,三角眼斜睨着院内,等着看笑话。
陈默依旧蹲着。他慢吞吞地把最后一点糠饼渣塞进嘴里,腮帮子机械地蠕动了几下。然后,他拍了拍沾着油灰的手,撑着膝盖,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懒散的疲惫。他走到豁口那破席子前,隔着缝隙,目光扫过外面无数张哄笑扭曲的脸,最后落在赵福那张油光光的胖脸上。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脏污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接着,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哄笑,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声音平平,如同念经。
墙外的哄笑声浪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陡然一滞!无数张脸上的笑容僵住,转为错愕。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开:
“采得百花成蜜后——”
他猛地顿住,下巴微扬,视线扫过一张张凝固的脸,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讥诮的弧度,一字一顿:
“为!谁!辛!苦!为!谁!甜!”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余音在寒风中嗡嗡震颤!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赵福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鼠须僵在唇边,三角眼瞪得溜圆,如同见了鬼。人群里,那些哄笑的脸孔如同被冻住,只剩下茫然和惊骇。咏扫帚?这……这咏的是蜂?!可那“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诘问,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一个看客心上!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好——!”不知是谁,在人群深处,爆发出第一声嘶哑的叫好!如同点燃了引信!
“好诗!”
“神来之笔!”
“咏扫帚引出蜂魂!绝了!”
叫好声、惊叹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哄笑!无数道目光灼灼地钉在陈默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热!
就在这沸腾的声浪中,一声尖利得刺破耳膜的嘶叫,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了进来:
“咏蟋蟀——!!”
青呢小轿的轿帘被一只涂着猩红蔻丹的手猛地掀开!柳如霜那张厚粉覆盖的脸探出大半,铅粉下的肌肉因极致的怨毒而扭曲痉挛,鼻梁处那点僵硬轮廓在激动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裂开!她死死瞪着陈默,猩红的嘴唇因嘶吼而变形:“陈默!你咏!咏那阴沟里钻营、只会聒噪的秋虫!我看你如何咏!”
她的尖叫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瞬间压过了人群的喧哗。无数道目光惊愕地投向那顶沾着昨日泔水污渍的小轿。
陈默脸上的讥诮瞬间敛去。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轿帘后的柳如霜!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一股被彻底激怒的凶悍!
他一步踏前,几乎要撞破那破席子!沾满油污的手掌“啪”地一声,狠狠拍在豁口旁半截歪斜的木桩上!震得木屑簌簌落下!
“白日不到处——!”
他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
人群瞬间再次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默胸膛剧烈起伏,沾着油灰的脸颊肌肉绷紧,他死死盯着柳如霜那双怨毒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他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桎梏的狂放与不羁,响彻云霄:
“也!学!牡!丹!开——!”
最后三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柳如霜浑身剧颤!她涂着厚粉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也学牡丹开”的宣言,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引以为傲的“牡丹”身份上!她猛地缩回轿中,猩红的指甲死死抠住轿厢内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人群彻底沸腾了!狂热的呼喊几乎要将这破院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