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被洗劫的混乱平息后,周记铺面像被野狗啃剩的骨架。新砌的门墙又添了爪痕鞋印,招牌歪斜,露出底下惨白的木头茬子。周扒皮裹着撕破的貂裘,缩在后堂新打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细长的眼睛失了精光,只剩下被野狗啃过的呆滞。府里库房的存粮簿子摊在腿上,页边卷曲发黑,上面几个潦草的“亏空”、“待补”,像几只嘲讽的眼。
“老爷……”账房周福佝偻着腰,山羊胡子抖得厉害,声音像飘在寒风里的灰,“米……米铺那边……一天……只卖出去三斗糠皮……隔壁张婆子……拿裹脚布来换……伙计……伙计不敢收……”
周扒皮枯爪捏着薄如蝉翼的粉彩茶盏,盏中雨前龙井凉透了,映不出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陈……默……”两个字在干裂的唇齿间滚过,像砂纸刮铁皮。对面的染坊就是一根刺,钉在他摇摇欲坠的门面上。醉仙酿的牌子让穷鬼挤塌了他的墙,污血的风筝砸掉了他最后一点官家情面。这泥腿子……
他猛地将冰凉的茶盏摔碎在地!“查!”破音的嘶吼扯开死寂,“给我查!查那泥腿子……用的什么妖术……笼络人心!”
对街染坊院里。泥浆冻成的冰疙瘩被反复踩踏,裂开蛛网般的白纹。墙角那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上,几道新开的血口子结了暗红冰碴——是粮荒夜撬缸藏草木灰留下的。寒风卷着周记的霉气扑进来,吹不动冻僵的死水。
陈默蜷在冷灶旁的草堆里,背靠冻土墙。299那三个血字在眼底晃动,烧灼着空空如也的胃袋。怀里揣着半块咬不动的糠饼,已经梆硬得像块砖。刘二狗瘫在灶膛灰堆里,脸色发灰,肿着的半边脸消了些,眼下的青紫更深了。他怀里抱着个空瘪的瓦罐,里面只剩几个铜板,哐当声都透着一股子奄奄一息。
“哥……纸……纸还堆着发霉……”刘二狗声音嘶哑,“酒……酒坊那边……蒸馏的陶罐……裂了缝……天冷……冻崩的……”
钱?陈默喉咙动了动。染坊就是个冰窟窿,吸光了最后一点活气。周扒皮是跗骨之蛆,砸墙、挖人、造假,断他的命脉。没新货,没进项,等死?
他目光扫过院里冻硬的泥地,扫过豁口外行人裹紧棉袄的瑟缩身影。脑中有模糊的影子闪过:前世超市货架上花花绿绿的积分卡,收银台前“滴”一声扫码的轻响……积分?点?兑换?
他眼底死水般的麻木裂开一丝异样的寒光。没有电脑,没有磁条,没有……竹子!木头!符契!借据!
他猛地站起身!破袄刮过冰冷灶沿,带下一块油亮的黑泥。几步冲到墙角那堆劈剩下的烂木桩子旁。木头泡水冻裂,带着霉点。他拖过一根小腿粗的短桩,抽出豁口柴刀。
“锵!锵!锵——!”
刀刃劈进冻木!木屑夹杂着冰碴爆开!震得虎口发麻!他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柴刀砍伐着冻硬的木头,也砍伐着自己积郁的暴戾!
一块巴掌大、半寸厚的粗糙木片被劈下来。边缘毛刺飞溅。他抓起木片,又捡了块尖锐的石头。
他蹲在冻土上。石尖抵着粗糙的木面,猛地发力!
“噌!噌!噌——!”
石尖刮擦木纤维,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碎末飞溅!石锋粗糙,刻痕歪歪扭扭,如同狗刨。每道刻划都用尽死力,像在木头上掘墓坑。他额头渗出冷汗,混杂着冰风贴在脸皮上。
刻痕渐渐成形。刀劈斧凿般的三个字,深陷在木纹里:
积点符
字丑,笔划粗粝,却带着一股子蛮横不讲理的力道。像块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兵符。
他又拿起另一块木片,石尖继续刮擦。重复同样的动作。只不过这次,刻痕更深,纹路更混乱,在最底下,歪歪扭扭刻了几个更小的符号——是他用石头砸出来的记号,形状像“叁拾”,又像鬼画符。
刻了十来块,手指冻得没了知觉,石尖崩了角。他喘着粗气,把那些丑陋粗陋的木符堆在脚边。每一块都像块粗糙的墓牌。
“哥……这……这啥符?”刘二狗凑过来,缩着脖子,小眼睛困惑地看着地上那些鬼画符。
“钱!”陈默声音嘶哑,像沙石摩擦,“买货,给这个!刻点数!刻完,按血印!”他抬起缠着脏布、血迹干涸的左手,“点数攒够……换……”他顿了顿,眼底血丝更密,“换诗魁手拓!”
刘二狗脑子转不过弯,茫然地“啊?”了一声。
陈默不再解释。他找了根草绳,将十几块刻着“积点符”字样的粗糙木片穿成一串,哗啦一声扔给刘二狗。又指着地上那些刻了符号的木片:“贴墙上!分三等!十点!叁拾点!壹佰点!满百点……”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换血拓《将进酒》!”
他走到歪斜的门板前,用破刀刮掉“醉仙酿”的残痕。沾着草木灰的黑手,在木板上死命涂抹!
陈记木符
积点换宝
概不赊欠!
字迹污浊狰狞。
……
染坊院门被风刮开条缝。冷风灌进破院,卷起墙角霉纸的碎屑。刘二狗蹲在豁口处一个避风的烂席棚子底下,面前摆着几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所剩无几的黄麻纸、劣质皂块、还有几瓶浑浊的“烧刀子”沉渣。旁边竖着块破木板,歪歪扭扭写着:“草纸三刀,兑一点符;香胰半块,兑三符;烧刀一口,兑五符”。角落里堆着几块灰黄的“墨香轩”次品纸打折贱卖。
一叠用草绳串着的“积点符”粗木片,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尖都冻僵了。他茫然地看着街口匆匆的行人。积点?谁信啊?
“娃儿,来一刀草纸。”一个佝偻着背、裹着破袄的老婆子,颤巍巍递过来几个铜板。
刘二狗愣了一下,没接钱,哆嗦着从那叠木符里解下最小、刻着鬼画符“十点”的几块,挑了一块磨损最少的递过去。“婆……给……给这个……下……下回攒够了……能……能换大的……”他舌头打结,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老婆子枯爪接过木头片子,浑浊的老眼看了看上面狗刨似的刻痕,又看了看刘二狗冻得发青的脸,浑浊的眼里有怜悯,也有麻木。她没多问,拿着那块粗糙的木符和用破布包好的一小卷草纸,佝偻着走了。
接下来一天,生意冷清得能冻死人。散卖的钱少得可怜,只发出去了七八块粗劣的木符。刘二狗冻得蜷成一团,几乎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