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铺子新漆的白墙还没干透,一股子刺鼻的桐油味混着劣质墨臭,在寒风里打旋儿。描金的“万货通吃”匾额重新挂正了,底下那块“万财通宝”的红漆木牌却歪斜着,像块没贴牢的狗皮膏药。铺子里冷清,伙计们缩在柜台后,脸冻得发青,眼神躲闪,不敢看后堂方向。那里门帘低垂,死寂中偶尔漏出几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粗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后堂。紫檀木太师椅里,周扒皮裹着厚厚的玄狐皮褥子,肥硕的身体却像被抽了脊梁骨,软塌塌地陷在里面。一张富态的圆脸蜡黄浮肿,眼袋乌黑发亮,细长的眼睛半睁着,浑浊无光,只死死盯着房梁上某块霉斑。嘴角残留着没擦净的褐色药渍,混着一点暗红的血丝。地上,一只摔裂的粉彩痰盂歪在角落,里面半凝固的暗红血块散发着甜腥的铁锈味。账房周福佝偻着腰,捧着碗黑漆漆的药汤,枯爪抖得厉害,药汁泼洒在簇新的杭绸裤腿上,洇开深色的污迹。
“老爷……药……药凉了……”周福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周扒皮眼珠木然地转了一下,枯爪痉挛般抓住褥子边缘,骨节泛白。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痰堵着,又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陈……默……”声音含混破碎,如同砂纸磨过朽木。
对街染坊院里。积雪化了大半,泥地冻得梆硬,又被踩得稀烂,泥浆混着冰碴,污浊不堪。墙角那堆霉烂的次品纸塌了半边,黄水淌了一地,结着薄冰。空气里那股熬皂的恶臭淡了,却多了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劣酒、汗馊和冻土的颓败气。
陈默盘腿坐在冷灶前的草堆上。背靠着冻得发青的土坯墙,寒气透过破袄直往骨头缝里钻。胃袋空得发疼,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拧绞。他手里捏着半块冻得石头似的糠饼,啃一口,冰碴子割得牙龈生疼。299像块烙铁,烫在眼底。
刘二狗蜷在灶膛灰堆里,怀里抱着个空瘪的瓦罐,里面几个铜板叮当响得可怜。他小眼睛茫然地望着院里歪斜的门板,上面新糊了张发黄的糙纸,歪歪扭扭写着:
今日开讲:大闹天宫·棒打凌霄殿
字迹潦草,墨色暗淡,像垂死挣扎的蚯蚓。
“哥……昨儿……就来了俩听书的……”刘二狗吸溜着鼻涕,声音含混,“冻得直跺脚……听完……丢……丢了个铜板……”
陈默没吭声。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冰碴和粗粝。他抬眼,目光扫过豁口外冷清的街道。行人裹紧棉袄,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没人朝这破院多看一眼。周记那场“万财通宝”的闹剧,像盆冰水,浇熄了最后一点火星。钱?路?都被周扒皮那堵油光水滑的墙堵死了。
他攥紧了手里的糠饼。冻硬的饼子硌得掌心生疼。眼底的死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像困兽濒死的躁动。说书?没人听。做皂?没料。卖纸?没人要。染坊?早就是个空壳。
他猛地站起身!破袄刮过冰冷的灶沿,带下一块油亮的黑泥。几步冲到墙角那堆劈剩下的烂竹篾旁。竹篾冻得发脆,沾着泥星子。他抽出豁口柴刀,枯爪死死攥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锵!锵!锵——!”
刀刃狠狠劈进冻竹!竹屑混着冰碴爆开!震得虎口发麻!他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柴刀砍伐着冻硬的竹子,也砍伐着自己积郁的暴戾!竹片飞溅,像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砍了半晌,他喘着粗气,捡起几根稍直的长竹篾。又扯过一块从破庙幡布上撕下来的、沾满香灰油污的灰布。布面僵硬冰冷。他用烧焦的细柴棍,蘸着灶膛底刮下的、混合着草木灰和油泥的黑膏,在布面上死命涂抹!字迹狂放狰狞,力透布背:
齐天大圣
棒打凌霄
写完,他将灰布胡乱绑在竹篾骨架上。一个歪歪扭扭、污秽不堪的风筝架子立了起来,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像具吊死的尸骸。
“挂出去!”他声音嘶哑,像破锣刮锅底。
……
福满茶楼二楼雅间。窗棂糊着厚厚的高丽纸,挡住了大半寒风。炭盆烧得旺,暖意融融。空气里浮动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和炭火特有的暖香。
沈轻眉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雪青斗篷,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一支素银簪。她临窗坐着,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碟精致的梅花酥,一盅冒着热气的清茶。
她没动点心。纤白的手指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柔软的银狐毛。清澈的目光透过高丽纸朦胧的光影,投向对街那间破败的染坊院子。院门口,一块污秽的灰布幡在寒风中猎猎抖动,上面狂草的字迹模糊不清。院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费力地将一个更加丑陋的、用破布和竹篾胡乱扎成的怪物往歪斜的门板上挂。
她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那日暖阁里刺鼻的怪香、裙裾上焦黑的破洞、地毯上暗红的污渍……记忆翻涌,带着灼人的温度。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斗篷。
“小姐,茶凉了。”丫鬟小翠轻声提醒,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
沈轻眉没应声。目光依旧锁在染坊院里。那个穿着破袄、胡子拉碴的身影从门板后转了出来,盘腿坐在了草堆上。隔得远,看不清面目,只觉一股沉沉的、如同冻土般的死气隔着半条街弥漫过来。
她端起茶盅,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