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完成了任务,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充满碱味、酒味和某个蠢货口水的鬼地方多待。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就要走。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双锐利的、带着余怒的眼睛,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猛地定在了墙角——那个被刘二狗失手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灰尘、却依旧散发着浓郁诱人酒香的粗陶小坛子上。
坛口的油纸封被摔破了一角,琥珀色的酒液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在染坊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湿痕。
老太监的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盯着那坛子看了足足有两息的时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好奇。但他很快便掩饰过去,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染坊。只是那离去的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直到那绛紫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染坊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活”了过来!
“我的老天爷!圣旨!东家!圣旨啊!”刘二狗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陈默脚边,抱着他的腿就开始嚎,“东家!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喷了天使一脸!他刚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人!”
陈默没好气地一脚把他蹬开:“滚起来!嚎什么嚎!死不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圣旨,那明晃晃的黄色刺得他眼睛有点发花。入京?贺寿?还不得延误?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这时,染坊外面也炸开了锅!
“圣旨!刚才那是传旨的太监!”
“听见没?召陈东家入京!给首辅大人贺寿!”
“我的娘哎!陈东家这是要上天了!”
“快!快去告诉里正!告诉王婆子!告诉全清水县!咱们县出龙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清水县的大街小巷。整个县城都轰动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陈记染坊,踮着脚尖往里看,议论声、惊叹声、道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染坊那几间破屋子给淹了。
陈默站在染坊门口,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张张激动兴奋的脸,再低头看看手里这卷沉甸甸、催命符似的圣旨,只觉得一股荒诞感油然而生。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京城,看来是非去不可了。而且,还得快马加鞭。
水县城门口,那辆雇来的马车,活像刚从哪个坟地里刨出来的古董。车辕上的漆皮剥落得如同长了癞疮,露出底下朽木的原色。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眼皮耷拉着,一副随时准备就地长眠的架势。车轱辘更是离谱,转起来咯吱咯吱响,还带着点不规则的椭圆轨迹,看得人心惊肉跳。
陈默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是那卷要命的圣旨,还有几坛子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的“醉仙酿”样品。他盯着这辆“座驾”,眼皮直跳,忍不住问旁边正跟车夫讨价还价的刘二狗:“你确定这玩意儿……能撑到京城?”
刘二狗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飞溅:“东家放心!王瘸子他舅姥爷的连襟说了,这车别看卖相差,骨架子硬朗着呢!跑个千八百里不成问题!价钱还便宜!”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才三两银子!包送到京城外驿站!”
陈默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车架子,再看看刘二狗那副捡了大便宜的得意样,总觉得这三两银子怕是要打水漂。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那快散架的车帘子,猫腰钻了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汗味和马粪味混合的“陈年佳酿”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陈忠抱着个小包袱,里面是他那点可怜的家当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也跟着颤巍巍地爬了上来,缩在角落里。刘二狗最后跳上车,一屁股坐下,震得整个车厢都呻吟了一声。他还不忘朝车夫吆喝:“老哥!走着!稳当点啊!”
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嘴里叼着根草茎,闻言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手里的鞭子在空中虚甩了个鞭花:“得嘞!坐稳喽!”鞭梢轻轻落在老马干瘪的屁股上。
老马打了个响鼻,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清水县城门。起初还算平稳,只是那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和车厢里弥漫的怪味让人心烦。陈默靠在硬邦邦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京城之行。
然而,好景不长。离城不过十里,路面就开始变得坑洼不平。那马车一驶上这种“天然按摩路”,瞬间就开启了狂暴模式!
“哐当!”一个深坑!整个车厢猛地向上一颠!陈默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车顶上,眼前金星乱冒!
“嘎吱——!”紧接着一个急转弯!车厢剧烈倾斜!刘二狗“哎哟”一声,整个人被甩得撞在陈默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咯噔咯噔咯噔!”连续的小颠簸!车厢如同筛糠般疯狂抖动!角落里陈忠那几块硬邦邦的干粮被颠得跳起来,又砸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默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疯狂的摇摇乐里,五脏六腑都在跟着车厢的节奏跳舞。他死死抓住窗框,指节都捏得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刘二狗更惨,像个破麻袋一样在车厢里滚来滚去,嘴里骂骂咧咧就没停过。
陈忠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他年纪大了,骨头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感觉自己的老骨头要散架。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那里隐隐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却又比平时更尖锐的坠痛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颠得移了位,硌得慌。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强忍着没吭声。
就在陈默被颠得七荤八素,感觉脑浆子都快被摇匀了的时候,车外传来车夫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哎哟!不好!”
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整个车厢猛地向下一沉!然后剧烈地倾斜!拉车的老马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
“我的娘哎!”刘二狗尖叫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甩得飞了起来,脑袋“咚”地撞在对面车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