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风吹开了低矮院墙上糊窗的破草席,寒气毫无遮拦地灌进土屋。陈默裹着那身浸了缸水又被夜风吹得半干的破布衣,蜷缩在墙角仅存的一小堆枯草碎末上。五枚铜钱还死死攥在手里,硌着掌心未愈的伤口,尖锐的刺痛感成为他保持清醒的唯一依凭。那一点铜腥混着泥土绿锈的气息,成了寒夜里的灯塔。
三天。
王二彪那张油腻凶蛮的脸在黑暗里盘旋。
拆屋,卖身,填矿坑。
他像块沉默的石头,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草棚的破顶透下几缕惨淡月光,落在他脚边。被啃掉几口的干红薯皮散在地上,带着冰凉的土腥味。他没动。胃袋在长久空置后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灼烧感。
天是冻醒的。阳光吝啬地从破窗缝隙挤进几道刺眼的光斑,落在他脸上。他从枯草碎里挣扎着坐起,骨头缝里像塞满了冰渣子,咯吱作响。摊开手掌,五枚铜板沾了汗水和污垢,在手心留下清晰的、带着绿锈污迹的压痕。他摸到怀里剩下的那片最硬、最难嚼的干红薯皮,塞进嘴里,用后槽牙发狠地研磨。粗糙的纤维刮擦着干裂的喉咙,伴随着胃袋一阵痉挛式的抗议。
他不能躺在这里等死。
昨夜那点可怜的枯草已全部变成了脚边更可怜的草鞋,换来了五文钱。这点钱,连陈忠那碗豁口陶罐里的野菜糊糊都填不满,更不用说那笔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索命债务。
必须出去。必须去集市。必须……再找机会。
哪怕依旧是冷眼,是唾沫,是“三文钱两双”的无情嘲讽。
他扶着冰冷的泥墙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脚下那双湿透一夜又半硬的草鞋刺得他脚踝生疼。主屋角落里传来陈忠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一阵强过一阵,像是要把整个胸腔撕裂。老人蜷缩在烂草席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豁口的陶碗,枯瘦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咳嗽而剧烈颤抖。
陈默的视线在那瘦小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饥饿和寒意让他指尖发麻。
他刚一脚踏出院墙坍塌后的豁口,就被迎面扑来的喧嚣声浪撞了一个踉跄!
那不是往日里市集的粗鄙喧闹。那是——
锣!咚!锵!咚!锵!
鼓!嘭!嘭嘭嘭!
尖锐高亢的唢呐声毫无章法地钻进耳膜!锣鼓喧嚣,吹吹打打,杂乱却又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刺耳的热闹!一股风卷着尘土猛地吹来,带来一股浓烈的、崭新的丝绸布料的味道,混着香粉腻人的脂粉气,还有一种牲口身上刚擦洗过的皂角味!
声音和人潮正从镇口方向涌来!
陈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残破土墙上。他踮起脚,探出半个身子往村口的大路方向望去。
好大的阵仗!
几匹高头大马开道,马匹都配着崭新的红漆鞍鞯。马背上骑着几个青衣短打的精壮仆役,个个腰板挺直,头昂着。他们后面是两辆油光锃亮的黑漆车轿,轿顶刷着簇新的桐油,四个壮实的轿夫抬着,轿帘低垂,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车队两侧呼啦啦围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全被这突然的排场惊动了,扶老携幼地从歪斜的门扇后面探出头来。孩子们在人群中乱钻,被大人呵斥着揪回去。路旁的枯草都被踩倒了一大片。
锣鼓队走在最前头,敲得震天响!一个拿着大铜锣的汉子,每敲一下,脸皮都跟着嗡动;旁边敲鼓的,鼓槌抡得呼呼带风,鼓点密得如同雨点砸在铁皮桶上;几个吹唢呐的,腮帮子鼓得像吹爆的气球,调子却七扭八歪,活像一群野鸭子被掐住了脖子在叫唤!
喧嚣的中心,是整个车队。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或者说被一种无形的磁力吸引着,投向了那第二辆车轿。
精美的雕花黑漆车身在冬日吝啬的阳光下反射着油润的光泽。簇新的、水滑的宝蓝色绸缎轿帘微微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只女人的手。白皙细嫩,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还仔细地涂着亮红色的蔻丹。那只手腕上松松地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镯子,被阳光一晃,倒也显几分水色。随着那只玉手轻轻搭在窗棂边,一个窈窕的身影半倚着,似要探出头来。
旁边的议论声如同滚水般在人群中炸开:
“嚯!柳家的!是柳家小姐!”
“那个退了陈家亲的柳如霜?”
“可不是嘛!瞧这架势!啧啧,发达了呀!”
“那后面车上…哎哟喂!瞅瞅!赵府的赵公子!绸缎!看见没,那料子光溜的!”
“柳家真攀上高枝了!难怪要退那穷鬼的婚……”
“陈家那小子要哭死喽!瞧这阵仗,羞也羞死了!”
“今天怕不是……嘿嘿,来看戏喽……”
“来了来了!快!前头带路的往陈家拐了!”有人眼尖地叫破了方向。
果然!开路的马队朝着这边来了!鼓乐声调猛地又拔高了一截,唢呐破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敲鼓的汉子更卖力了,鼓槌抡得呼呼生风。人群像退潮一样分开一条路,又迅速在车队后面重新聚拢,无数道目光交织着好奇、羡慕、鄙夷、幸灾乐祸,像密密麻麻的针尖,射向那队人马前进的终点——陈默身后的那片断壁残垣!
堵门!
这两个字猛地撞进陈默的脑海,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冰冷!他死死咬住腮帮子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原来……“三天”不是终点……羞辱可以来得更加提前,更加华丽!他甚至来不及……来不及……
车队在稀稀拉拉的人群裹挟下,速度慢了下来,但声势一点不减。锣鼓唢呐像是被掐住了高潮的脖子,声音越发急促尖利,几乎要将这破落巷子摇塌!终于,车队在陈默那毫无尊严可言的“院门”——一处土墙倒塌形成的豁口前,彻底停住了。
开路的几匹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原地踏着碎步。鼓点戛然而止。唢呐也猛地在最高音上扯了个破布般的尖啸,然后停了。
死寂……一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充满压迫感的死寂,瞬间笼罩住这片破败的角落。只剩下看热闹人群那压抑不住的、细微又兴奋的私语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嘶……”
“真是来堵陈家门的!”
“有好戏看喽!柳家小姐亲自带人来了……”
“陈小子人呢?吓晕在屋里了吧?”
第一辆黑漆车轿的轿帘被一个跑过去的青衣仆从恭敬地掀起。
陈默的视线穿过破败院墙的豁口,死死钉在那第二辆、更为精致也更像箭靶的黑漆轿车上。那只涂着蔻丹的玉手轻轻撩开了宝蓝色的绸缎轿帘。
光。
一道有些刺目的光随着那帘子的撩动涌进了半开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