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瞎?!”
那两个茫然的单音节刚从陈默嘴里漏出来,就像油点子溅进了沸汤锅。柳如霜那张描画精致的脸蛋“唰”地没了血色,白得像刚刷的墙皮,又被瞬间泼上的胭脂染成猪肝!尤其鼻梁那一片精心雕琢的阴影高光区域,肉眼可见地抽搐、扭曲!杏仁眼里的鄙夷碎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当众扒了皮的暴怒!
“你……你说什么?!”尖利的破音拔地而起,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指甲几乎要把那大红婚书抠烂!
她身后的赵谦也是一愣,脸上那点油滑的慵懒瞬间冻住,捏着描金扇柄的手指僵在半空。
围观人群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随即轰然炸开!比刚才的窃笑更露骨、更密集、更嘈杂!
“他……他刚说啥?!塌…塌……”
“嘘!作死啊!小声点!”
“柳家小姐……鼻子……?”
“哎唷老天爷!陈家小子真疯了不成?当街说这个!”
“啧啧啧,瞧柳家小姐那脸!要吃人了!”
风,不早不晚地刮起来,卷着土墙根的浮尘和牲口粪的酸臭气,呼啦啦扑向柳如霜。精心打理的发髻被吹乱几缕,狼狈地粘在胭脂晕开的脸颊边。昂贵脂粉味儿被这股恶臭一冲,顿时散了大半。她精心维持的体面,被陈默一句话加一阵臭风撕开了口子。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喧嚣的背景音里微弱,却像砸在陈默心尖上。他下意识低头。怀里,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不知何时被他紧攥着抵在胸口。柳如霜尖喝出口的瞬间,他身体绷紧的手指无意识用力——豁口旁边本就薄脆的碗沿,竟被他硬生生掰下指肚大一块碎片!粗糙锋利的豁口直接剌在虎口上,冰冷的锐痛瞬间传导到神经末梢!
嘶——!
剧痛像一道冰水劈开混沌!脑子里那些散乱的、模糊的原主记忆碎片被这痛感一激,猛地凝固、成形!柳如霜塌鼻梁的形象被硬生生焊死在识海里,同时被点亮的,还有伴随这形象而来的、原主积压多年的、沉重如山的……憋屈!
少年时被强行推进厅堂拜见丈人的局促不安。
听到柳家下人议论他“配不上小姐”时攥紧的拳头。
祖父过世、家产迅速败落时,柳家明里暗里的疏远和冷眼……
还有那张压在箱底多年、始终不敢掏出的红纸,带来的不是期盼,而是沉甸甸的债务感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退婚!”这两个沉甸甸的字,如同两颗烧红的秤砣,瞬间从原主记忆深处最屈辱的角落被翻腾出来,狠狠砸在陈默心口,比柳如霜那婚书重百倍!那不是解脱的呼喊,是挤压到极致后即将爆裂的愤懑!
所有的混乱迷茫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个清晰的、饱含血泪的答案破壳而出:这婚,根本就是套在两人颈项上的枷锁!一个想挣脱,一个拼命想锁死!
而眼前这女人,这精心搭建的盛大舞台,就是为了把“退婚”变成最后的凌迟!把他钉死在那根名叫“软饭王”的耻辱柱上!
“好!好啊!”柳如霜的尖叫炸雷般响起,彻底盖过了人群的嗡鸣。那张猪肝色的脸扭曲变形,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陈默烧穿!她显然把陈默刚才的失语当成了彻底崩溃的疯话!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被这股扭曲的怒火推着,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踩到陈默脚上那摊泥水!一手叉腰,另一只捏着婚书的手如同举起战旗般高高扬起,涂着蔻丹的指尖几乎戳破那粗劣的红纸!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夸张地起伏,脖子上的廉价珍珠串被扯得绷直!然后,用上她在闺阁里对着铜镜练了不知多少遍的尖利腔调,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恶毒又昂扬的节奏,穿透寒风,撞击着每一个竖起耳朵的街坊邻居的耳膜:
“诸位乡亲父老!都听好了!我柳如霜今日在此!并非恃宠而骄!更非无理取闹!” 她声音陡顿,制造悬念,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如同一个站在高台上宣判的法官,“皆因这陈家陈默——”
她的手指毒蛇般猛地指向兀自攥着碎碗片、虎口渗出血珠的陈默!
“此人!身负婚约!不思进取!终日只知斗鸡走马,挥霍无度!家业——哼!”她鼻子里挤出不屑的冷哼,“本就是朽木烂椽,空架子一个!可恨他还不知廉耻,屡屡上门伸手,借着我柳家的名头四处赊账!说什么……将来成了一家人,柳家自然……会替他还?!”
“我呸!”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冰冷空气里划出清晰的弧线,落在陈默脚前半尺远的泥地上。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好个一家人的说法!骗谁呢?!他陈家欠赵府那十两利滚利的赌债,昨儿个赵府王管家可还提着棍子来催!”她声音拔得更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钩子,“乡亲们评评理!谁家敢要这样的软骨头?!谁家能填得满这样的无底深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柳如霜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难道要被他拖进这穷窟臭塘里,一辈子吃糠咽菜替他背那还不尽的阎王债吗?!天理何在啊——!”
她喊到后面,声调陡然上扬,拖出凄厉的尾音,带着夸张的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眼角硬是挤出了两滴泪花(或许是真的被臭气和怒火激出来的)挂在描画的细长眼线下面!
人群彻底被点燃了!
“软饭!真是吃软饭啊!”
“呦!还让柳家替还赵府的赌债?难怪人家急了!”
“啧啧啧,看不出啊,陈家小子平时蔫了吧唧,胆子这么大!”
“十两啊!还得是利滚利!赵家那手段……谁敢沾……”
“活该退婚!换我也退!这哪是找男人,是找祖宗还债啊!”
“瞧柳家小姐哭的,委屈大发了!”
赵谦适时“唰”一声再次抖开那柄描金扇,挡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带着冷笑的眼睛,悠悠然摇着扇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补充道:“霜儿莫气,污了身子不值当。这等破落户,沾上都嫌腌臜。他今儿这般胡言乱语,想是癔症又犯了,唉,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罢了……”轻描淡写就把之前陈默那句“塌鼻梁”定性为癔症疯语,还顺便巩固了陈默“穷疯了不可理喻”的形象。
陈默站在风暴的中心。
柳如霜尖锐的指控、赵谦恶毒的补刀、人群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越收越紧!
虎口那被碗片划破的伤口,血珠终于渗出来,热热地顺着指节流淌。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
脑子像被塞进了一架高速运转的榨汁机,嗡嗡作响。记忆的原主憋屈到极致的不甘、愤怒,与他这个穿越者目睹这拙劣表演和被强扣屎盆子的荒谬感激烈碰撞、搅拌、发酵!
那张被高举在空中的“软饭王”标签,如同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
他看着那张因激动而颤抖、在风中猎猎作响的俗艳红纸。
他看着那个正在尽情演绎“无辜弱女子被渣男拖累”戏码的塌鼻子女人。
他看着那把描金扇子后面假慈悲的冷笑。
又一股寒风打着旋卷来,吹散了柳如霜头顶残留的脂粉气,精准地送来了巷子深处某家粪车被掀开后酝酿的、浓郁的、带有强烈冲击力的“发酵芬芳”。
“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