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只是低下头。
对着那只沾满污泥的拳头。
准确地说,是朝着拳头中紧攥的那枚臭银子的方向。
然后,缓缓地、慢慢地张开了嘴——
用力!
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腮帮子都凹陷下去!
如同一个刚刚经历过剧烈打斗的人需要新鲜空气。或者说……更像是在品鉴……鉴定?
污浊腥臭的分子毫无遮拦地、汹涌地冲进了他的鼻腔!深入!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狠狠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末梢!
他的眉头猛地一皱!脸上肌肉瞬间绷紧,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拉扯了一下,一个极其反胃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仿佛生吞了一块腐烂的臭肉!
随即。
他缓缓地、缓缓地吹出了一口长气。
气很长,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吹拂在他紧攥的、流淌着污水的拳头上。
污泥顺着手腕往下滴淌,砸在冰冷的泥地里。那枚被污泥包裹的银角子轮廓在他拳头缝隙里若隐若现。
陈默抬起头。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睑下方因为刚才那强烈的臭气冲击而微微紧绷的肌肉线条。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如同古井,越过那些哄笑围观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卷尘还未落尽的官道尽头——赵谦车轿最后消失的方向。
寒风猎猎,吹乱了他沾着枯草屑的额发。
一个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沙哑,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扎进了每一个尚在嗤笑的人耳朵里:
“这银子……”
他顿了顿,目光从那官道尽头慢慢收回,又落在自己沾满黑泥、紧攥着臭钱的手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荒谬至极的嘲弄:
“……赵公子,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他故意将那个“你”字咬得稍微清晰了一点。
紧接着,补充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却让所有人心头猛地一跳的话!
那目光最后落点,精准地停留在……记忆中赵谦因为暴怒而失去遮挡后暴露出来的微秃额角!那片比两侧茂密发顶明显稀薄许多、被刚才当众揭穿后更显刺眼的发际区域!
陈默的声音清晰无比,如同冷风刮过的冰凌:
“——买点生发水,好好抹抹你前头顶……”
“看这发际线……啧啧,”他嘴里模仿着赵谦刚才摇扇子时的腔调,摇头的弧度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怜悯,“焦虑……得秃瓢了吧?”
话音落!
没有脏字。
没有唾沫。
只有最后那轻飘飘的、拉长尾音的“了吧……”,如同在寒冬灰暗天空下无声爆开的闷雷!
轰!!!
人群彻底炸麻了锅!瞬间失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静得更加诡异!
静得只剩下赵谦车轿仓皇远去的、闷闷的、车轮骨碌骨碌滚过土路的声响,在寒风里被无限放大!也像是在……仓惶逃离!
陈默攥着那枚沾满污泥恶臭的钱。
掌心虎口被碗片划破渗出的血,冰冷肮脏的污泥……
风更大了。
远处,最后一点夕照的残红,像一抹被冻结的血痕,凝固在低垂的云翳边沿。
他孤零零地站在烂泥沟前,站在那铺天盖地的、无法言说的复杂目光里。
晚霞的血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如同凝固的面具。也落在他紧攥的拳头上。那一点从污泥里抠出的银子轮廓,和虎口处慢慢晕开的污血痕迹,在冷风里,无声地融为一体。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荒谬的嗤笑,从他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消散在呼啸的寒风里。
像是回应他自己。
更像是回应那个遥远世界里,永远不会有下班的……加班。
人群的嗡鸣彻底远了。巷子里陡然空下来,像被掏空了内脏。冷风无所顾忌地穿过土墙豁口,呜呜低吼,卷动着漫天细碎的黄土末子和零星的干草屑,抽打在陈默脸上、身上。他像根被风刮断了线的枯苇,无声地晃了一下,脊梁骨那股被硬生生顶着的劲儿陡然泄尽,整个人向后一挫,直挺挺跌坐在门槛那冰冷的青石条上。
砰。
臀骨被石头膈得生疼,却也麻木。豁口的陶碗因为跌落前的动作磕了下石头,清脆一声响,碗底本就微弱的裂隙似乎延伸了一点点。他顾不上。攥了一路的拳头依旧死死握着。手心那枚浸透了污泥恶臭的银角子黏腻冰冷,尖锐的棱角隔着污泥抵着掌心。虎口早先被碗片划破的口子又豁开了,污泥混合着丝丝缕缕渗出的鲜血,在指缝里凝成黏糊糊的暗红脏污。
风卷着腥臭的泥土味儿钻入鼻孔,还有钱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烂泥腐草气息。胸口被柳如霜拍过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粗劣红纸的触感。耳朵里嗡嗡的,全是刚才那排山倒海般的议论和哄笑。他微微垂着头,湿透又结块的发绺挡住眼睛,只看见鞋尖沾满了泥浆冰碴子,像两只刚从地沟里捞出来的冻鱼。
“少……少爷……都是……老奴该死啊……”
墙角扑过来一团破败的影子,带着浓重的哭腔。陈忠几乎是爬过来的,膝盖在冰凉泥地上拖出两道深痕。
他枯柴般的手颤抖着抓向陈默冰凉僵硬的胳膊,想拽又不敢用力。布满沟壑的老脸浑浊的泪痕被风吹花,混杂着额上没擦干净的污泥,纵横交错。那只豁了口的陶碗被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紧贴在嶙峋的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陈家曾存在的器物。
老人声音嘶裂得像破锣,哽咽着,颠三倒四地低喃:“都是老奴没用……护不住门……让少爷受……受这般奇耻大辱……老奴……老奴这就去……撞死在那赵家门口……”
空洞的眼珠在干枯的脸上滚动,视线焦点艰难地落在陈忠涕泪纵横的脸上,落在他怀抱的、豁口处沾着老人泪渍和污迹的破碗上。
那碗口朝天的豁口,像个无言的嘲讽,对着灰蒙蒙的天。心口憋闷得像塞满了浸透污水的稻草,沉重得压碎了骨头缝里仅存的热气。
虎口伤处混着泥污的血在冷风里凝了又凝,黏腻冰冷。指缝里那枚臭钱的棱角顶在肉上,触感清晰。
“……老陈……” 陈默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仿佛生了锈的铁勺刮锅底,“水……弄点水来……”
陈忠一愣,随即像是被点醒,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连滚带爬地扑向草棚方向:“哎!哎!老奴这就去!这就去烧水给少爷净手!洗……洗掉那腌臜东西!” 枯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草棚,里面随即传来慌乱的碰撞声和水瓢磕碰水缸的声音——然后是更大声的、带着哭腔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