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东坊门楼前人头攒动,彩绸扎的寿字灯晃着残存的烛油光晕。墨绿锦障围出半亩方塘似的地界,阻隔着外面伸脖子的泥腿子和寒气。门楼下搭了个半人高的木台子,铺着半旧不新的猩红绒毯,台前几排条凳早被绸缎袍角们占据了,空气里浮动着松烟墨、冷冽寒气和清贵子弟们身上熏衣的淡淡暖香。
陈忠枯爪在床底积灰的烂樟木箱里扒拉许久,终于抖索出一件泛黄的旧衫。领口襟边磨得发白起毛,袖肘针脚粗大狰狞地爬着两片灰白补丁,前襟残留着几点洗不掉的淡墨污痕,像是早年写字甩上的烙印。霉尘味混着一股子死板的樟脑气,呛得墙角耗子打了个喷嚏。
陈默把湿冷的破袄甩在草堆上。枯瘦的胸膛肋骨根根浮凸,套上那件死人衣似的儒衫。冰凉粗糙的布匹摩擦着颈骨,他抻了抻过于宽大的袖口,枯爪揪了揪硬如麻索的衣襟,最后抽下那双破草鞋里搓了整夜、勉强拧干带着硬茬的枯草绳。
那根草绳吸足了脚臭和雪泥味,油腻打结。他用这玩意儿死死扎紧空荡荡晃荡的腰眼。草绳结头粗糙地突出在外,随着他走动来回剐蹭薄皮下的肋骨。腰下空荡裤腿随风乱晃,两条光杆腿冻得浮起青紫色的鸡皮疙瘩。
他往墙角水缸里照了一眼——昏影里映出一个裹着半腐烂衣衫、被粗糙草绳捆绑着勒住细腰的怪物轮廓。像极了一具刚从枯井里拖出来的、不知死透几年的穷酸饿殍。他用沾着污泥的指甲刮了刮下巴上冻出的几根硬茬(更像污泥下钻出的灰毛),咧嘴露出沾着血痂的牙根,算是整了整“仪容”。
***
门楼下风口。
寒风扫过陈默空荡的后腰和光杆脚踝,冰得他小腿肚哆嗦抽搐。那张被血墨糊住撕裂口的残破“名帖”,边缘凝结的紫黑血痂在冷风里像块冻硬的污物。他捏着帖子的一角,尽量避开撕裂口边缘尚未干透、黏糊的墨血泥垢,指骨冻成铁青色。
刘二狗缩在他身后,脑袋几乎埋进肩窝里,破毡帽下只露半只惊恐转动的眼。身上的破棉絮比陈默还露怯,油光发亮的领口沾着不知哪蹭来的泔水冻壳子。两人像刚从化粪池里爬出来晾干的蛤蟆,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与门内檀香花香格格不入的混浊“气息”。
门童是个十五六岁的细挑少年,穿着浆洗挺括的蓝细布短打,腰系墨绿板带,显得格外精神。他抄着手斜倚在挂满彩绸的门柱旁,下巴抬得快要接住掉下来的灯油。眼珠子滴溜扫过门口越聚越多的绫罗绸缎,唇边翘着刻意的笑。目光触到陈默刘二狗那两坨移动的污渍时,笑意瞬间冻成了冰碴子。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
轮到他俩了。
陈默抬起手,捏着名帖撕裂的边角往前递。那点凝结的血泥在寒风中仿佛散发着热烘烘的腥气。
门童看都没看那张纸。细白的指头对着陈默腰上的草绳和光杆腿上裹冻土泥疙瘩的袜子尖一点,声音带着被玷污的腔调拔高:“哎哎!后头排着!懂不懂规矩?讨饭串巷也得找准门洞!这是刺史老爷的雅集,不是西门菜市口的粥棚!狗洞在后头破墙根儿底下,走错地方了!”
他声音不大,却尖利地穿透前头几个刚递完帖子往里走的绸缎公子耳朵里。那几位步调一顿,回身瞥了陈默一眼,看清他腰上的草绳和脚下的烂麻布鞋,嘴角纷纷弯起毫不掩饰的轻蔑弧线,如同看到鞋底沾了坨隔夜的狗屎,嗤笑声低低地响在门洞里。
陈默的血往脑门上涌,冰冷和耻辱烧着神经。他没收回帖子,只是再次往前递了半寸,沾着污血的手指几乎快戳到门童细布短打上。
门童眼里的嫌恶像看见什么活的蛆虫,猛地后退半步!
“爪子拿开!碰脏了爷的新裤子你赔得起?”他尖声斥道,“滚蛋!”
后排几个衣着光鲜、手持描金帖子的公子哥儿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簇拥着往前凑,香风混着寒意涌来,挤得陈默一个趔趄!脚底冻麻的草鞋在湿冷的地面一滑!他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撞上门童!
“瞎啊!”门童惊叫着伸手去挡!
就在这当口!
刘二狗不知哪来的急智,猛地从陈默身后蹿出来半步!
他瘦小的身板往前一挺,油光发亮的破毡帽几乎顶在那蓝布门童的下巴上!那只沾满泥污的枯爪子不是去扶陈默,而是猛地高高扬起——正是陈默递出帖子被门童无视的那只手!
他一把夺过陈默指间那张沾血带脓般的破纸片!
双手猛地将其展开!
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那粘着污血的撕裂口彻底扯烂!
他甚至把那空洞凑近了门童被唬得有些发白的小脸!
破铜锣嗓子在寒气里撕裂般炸响!
“你瞎啊?!看!!”唾沫星子裹着寒风喷了门童一脸,“帖子!名帖!”二狗眼珠子赤红,带着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和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豁出去的狠劲,破锣嗓子吼得整条门洞都嗡嗡作响:
“睁开你的狗眼!我大哥!陈——”
他吼到一半,嗓子突然噎住!
陈默?
纸上那两个血乎乎的大字……陈……陈什么?
那扭曲的血墨浸染着撕裂边缘,在冷风里像两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默”字的最后一点勾画糊成墨疙瘩,粘连着撕裂口的破纸纤维!
叫什么来着?昨天酒坊里听人提过一耳朵……陈……什么玩意儿?
二狗脑子嗡的一声!急中生智!
穷途末路般的吼声凭着本能,带着一种荒腔走板的嘹亮和自欺欺人的笃定,瞬间填满了整条门洞:
“——陈秀!!!”
吼声破空!
如同炸雷滚过寂静的水面!
门口短暂的寂静!
紧接着!
“噗——”
前排刚进去一半、一个摇着湘妃竹描金扇的瘦高公子猛地折腰,一口热茶全喷在脚前的猩红绒毯上!
“哈哈哈!”旁边一个穿湖蓝织锦圆领袍的胖公子指着腰上草绳、脚下光杆腿在冷风里发紫的陈默,笑得肚腩乱颤,声音像只被卡住脖子的公鸭,“……秀?!哈哈哈哈!丐帮何时出了个独行侠?!”
“秀!好名字!”另一个捻着玉骨扇柄、面敷薄粉的年轻士子用扇子半掩着嘴,眼角眉梢全是刻毒的笑意,“光杆腿上秀风寒?草绳腰间秀家底?当真是秀外慧中……哈哈哈哈!”
“是极是极!此‘秀’当真是我大渊文坛一股清流!一股清流哇!哈哈哈……”哄笑声浪在门洞里翻滚,震得彩绸都微微抖动。门童呆立在哄笑的漩涡中心,那张被二狗吼声惊退的、带着冻伤的细皮嫩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
陈默站在风暴中心。寒风刮过草绳勒紧的腰和光秃秃的脚踝,像无数钢针扎刺。他指间那张糊着墨血的残帖边缘,撕裂口如同咧开的大嘴,在哄笑声中无声地嘲笑着他……和他腰上那根破草绳。
光杆腿下意识蹭了蹭脚下冻得没知觉的泥地。
草绳粗糙的结头硌得腰眼生疼。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另一只沾满污泥血垢的手,不是捂住耳朵隔绝那些哄笑。而是伸向了自己……空无一物的腰侧。仿佛那里本该悬着一柄佩剑,或是挂着一方印章。但此刻,只有一根油腻冰冷的草绳盘踞着。
指尖最终搭在了草绳粗糙的绳结上。缓缓用力,捻了一下。像是在……抚摸一柄冰冷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