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院里的猪油腥气被一股浓烈的、刚榨出来的新鲜墨臭冲淡了些。土墙豁口处新搭的茅草棚顶被昨夜的寒风掀飞了小半,残存的几根木棍歪斜地支棱着,像条被剥了皮的死鱼骨架。陈忠佝着腰,用半块破瓦片刮着土墙上昨日刷上去、早已干裂的浆糊疙瘩,刮得墙皮簌簌掉渣。
墙角那口熬猪油的黑锅还在,底下塞的湿柴早成了死灰。刘二狗撅着腚趴在锅旁,枯瘦的手指捏着根猪鬃扎的破刷子,蘸着陶碗里半凝的浊黑色“墨汁”——那是刮了锅底陈年油垢、混了水沟泥浆调出来的——在一块摊开的、皱巴巴的黄麻纸片上用力涂抹。
“蹭!蹭!”刷头干涩地划过粗粝的纸面,留下一道道深浅不匀、边缘毛刺的黑痕。黑痕间隙里,隐约透出底下一行力透纸背的浓墨大字轮廓——正是昨日陈默亲刷在墙上的《望岳》。刘二狗皱着脸,小心翼翼地对准每一个笔画的空隙往下压刷子,试图用油泥墨盖住底色,拓出字形。油垢的馊臭混着墨泥的土腥,熏得他直抽鼻子。
陈默站在几步外,赤脚踩在冰冷泥地上,正抖着一张刚刚“拓”好的半成品。墨色糊了大半,几个浓重的字迹像是从黑泥塘里捞出来的枯枝。他皱着眉,捏着纸角在寒风里甩了甩,泥点子飞溅,纸上“会当凌绝顶”的“凌”字上半截糊成了一团墨疙瘩。
“啪!”他不耐烦地把那张废纸扔到脚下堆积如小山的破烂堆里——全是昨日刷墙剩下的破布、扯烂的草席。
豁口外嗡嗡的声浪却一阵高过一阵。新搭的破草棚根本挡不住外面塞进来的东西——不再只是拜帖,是钱。一枚黄澄澄的铜板被强劲的手指塞过豁口烂草席的缝隙,“叮当”一声砸在刘二狗脚边的冻泥地上。随即又是一把!三四枚零散的铜币夹杂着一张卷边的字条,像冰雹般投入!
“魁首开恩!《望岳》真迹!先付定金!”
“在下城南纸铺李掌柜!一两银子!求魁首墨宝!”
“让让!我出二两!只要首句!”
声音焦躁,充满铜臭的狂热。豁口烂草席被越来越多的手指扒开更大的空洞,一只只眼睛在破洞后闪着激动的光。几个性急的书生试图探头进来,又被刘二狗用那根带叉的枯树棍胡乱比划着逼退,引发更响的推搡和叫嚷。
陈默盯着脚下那团糊透的字纸,又看看豁口外那只挥舞着银角子、青筋毕露的手。院里的寒意裹着墙皮刮下的灰粉钻进他空荡的破袄里,心口却像被那些铜钱敲得又冷又躁。
“二狗!”陈默陡然出声,嗓子被冷风呛得沙哑。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最烂、墨糊得几乎不见字的“拓片”,扬手抖开。“挂上!”他指着豁口上方那根最粗的木棍。刘二狗忙不迭地放下刷子,踮脚把那破纸挂在摇摇欲坠的棚骨架上。
黄麻纸在寒风里呼啦展开,墨污狼藉,只依稀辨得几个扭曲的字块影子。
豁口外扒洞的手停了一瞬。外面鼎沸的人声也像被掐住脖子般窒了一下。
“……这……这能算魁首真迹?”一个声音迟疑着发问,带着被愚弄的微愠。
陈默一步跨到豁口前,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直接拍在那张破纸下方冻硬的土坯上!扬起一片尘灰。他眯起眼,迎着洞外那些错愕混杂着贪婪的目光,手指在墨污破纸和自己冻得裂口子、沾着油泥的手腕上点了点:
“这叫真迹!”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手拓!”
他猛地将右手手腕亮给外头看——那截被锅灰、墨污弄得黑黢黢的手腕处,被刮猪皮的碎瓦片划伤的新痕结了薄痂,还凝着几丝干涸的黑红色血丝。
“看见了?刚放完血的手!抖得厉害!印坏几百张才出这点能看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蛮横和夸张的痛苦,“诗仙手酸!今日份——”
他屈起另一只手的三根指头,在豁口前晃了晃,每个脏污的指节都透着疲态。
“三十张!”
“一两银子一张!卖完收工!等得起就排着!等不起——”他下巴朝院外方向一努,语气惫赖,“自个儿找块地方嚎去!”
话落,他猛地缩回身子,不再看豁口外。朝蹲在油锅旁发懵的刘二狗低声吼道:“拿你那碗!杵那等着接钱!”
死寂只维持了一息。随即豁口外像被点燃的油井,轰然炸响!
“我要三张!”
“两张!魁首!给我留两张!”
“挤什么!我先来的!”
“妈的踩我鞋了!”
一枚、两枚、三枚……甚至一整串沉甸甸的铜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从豁口处那几个破洞里汹涌地冲灌进来!“叮叮当当”砸在刘二狗慌忙伸出的豁口破碗里!陶碗瞬间被砸满、溢出!铜钱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和着尘土!紧接着是成块的碎银角子!划着短促的弧线越过豁口上的破纸,啪啪砸落!泥地上滚落着沾土的银光!
刘二狗彻底傻了,枯爪死死抱住那只快要被钱币重量压碎的粗陶碗,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只剩下本能地机械重复:“三……三十张……三十……”
陈默背对着喧嚣,蹲回黑锅旁,捡起那张最烂的拓片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泥灰,又从脚边小山似的破烂堆里翻出几张相对齐整的麻纸。他拿起刘二狗扔掉的破刷子,蘸了碗里最后的油泥墨,手腕根本不见什么“酸抖”,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在纸面上飞快地、潦草地涂画起来。笔锋毫无章法,墨色浓淡不一,有时甚至故意拖出刺耳的“噌噌”干擦声。一张“真迹”飞快地成了型,字形比刘二狗拓的更歪斜,也更模糊。
日头很快移过中天,寒风裹着尘土卷进院里。豁口处投钱的破洞渐渐安静下来,只偶尔响起几声不甘心的抱怨。陈忠早已停止了刮墙灰,端着空瓦盆僵在墙边,浑浊的眼睛失焦般瞪着地上越积越多的钱币。
陈默甩掉最后一张墨迹犹湿的“真迹”,随手扔在脚边那堆银角铜钱上。“收工!”他哑着嗓子低喝一声。
豁口外立刻响起一片哀嚎。
“魁首!加印啊!”
“再加十张!我出二两一张!”
“求您了!让诗仙再放点血……”
刘二狗抱着装满钱、沉得快抱不住的破碗,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陈默。
陈默直起腰,揉着确实有些发酸的手腕,朝外头虚晃的草席拱了拱手,嘴角扯出个假模假式的苦笑:“手抖!真不行了!一滴墨也挤不出喽!” 他弯腰,踢了踢地上沾泥的银角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明儿晌午!还是三十张!想买的……”他下巴朝豁口努了努,“……趁早!”
外面顿时炸开一片更悲切的哀鸣,夹杂着无奈的叹息和零星咒骂。人影晃动,终究慢慢散去。
院里终于只剩寒风的呼啸和钱币的微光。刘二狗抱着破碗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脸上全是做梦般的光晕。
陈默弯腰,从冰凉的泥地里捻起一枚沾着湿泥的铜钱,捻掉泥,用指肚刮了刮边缘的绿锈。又缓缓抬手,指腹拂过腰间那根已经被磨得更加油亮腻滑的草绳,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
然后,他另一只手伸进破袄的暗袋里——里面除了几片硬邦邦的糠饼渣,还有早上刘二狗捡进来的十几个铜板。他摸索着,精准地掏出其中最小最破烂的十文钱——那是钱串里被反复摩擦、边缘最薄、字迹最模糊的几枚。
“咯嗒。”
十枚带着他体温和油污的小铜板,被他拍进刘二狗那双还死死抱着沉甸甸钱碗的枯爪缝隙里。
刘二狗被冻僵的指头触到铜板的温热,茫然地看着陈默。
“哑巴张。”陈默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了什么,目光瞥向隔壁那条常年积水的窄巷尽头。那是西街最脏污潮湿的一角,常年蜷缩着一个靠给人写书信、抄状纸糊口的哑巴老头。
“去找他。”
刘二狗眼睛眨巴着,还没完全从铜钱的巨大冲击里反应过来。
“告诉他,”陈默沾着墨泥的手指,在面前一张还算干净的、但拓印极差的废品拓片上,“岱宗”那两个字歪得不成形的笔划上点了点,又刻意描摹出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潦草气势。
“……照着这个调调。”
他顿了顿,强调:
“……笔迹……”
“……再潦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