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刮到正月头上,总算收了点冰碴子的狠劲,带上了点虚头巴脑的暖意。西街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冻得梆硬的泥地,混着鞭炮碎屑和糖瓜渣子,踩上去咯吱作响。周记铺子门口那丈高的彩楼还没拆,红绸被风吹雨打得褪了色,蔫头耷脑地挂着。铺子里倒是热闹,伙计们吆喝得声嘶力竭,可买账的人稀稀拉拉——前几日“巧环卡手”的晦气还没散尽,几个头上缠着药布的富家小儿被奶娘死死拽着,路过周记门口都绕道走。
对街染坊依旧破败。朽木招牌上“陈记商号”四个暗红大字,被风吹日晒雨淋,糊得只剩个模糊轮廓,像干涸的血痂。院里冷清,墙角堆着几摞“墨香轩”的次品纸——颜色不匀,厚薄不一,边角还带着毛刺。陈默蹲在纸堆旁,手里捏着一张,指尖捻着粗糙的纸面。299像块冰,沉甸甸压在胃袋上。年节过了,银子像水一样流出去,“醉仙酿”的蒸馏停了,“霹雳巧环”的热乎劲也过了。周扒皮像条毒蛇,盘在对街,阴冷地盯着他每一处破绽。
寒风卷过院角那堆染坊废弃的烂布条和劈剩下的杂木棍。几根细长的竹篾斜插在烂布里,是前几日刘二狗从城外野竹林里胡乱砍回来的,青皮还没褪干净。
风筝。
陈默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前世公园里漫天飞舞的三角形彩色影子。轻,薄,借风上天。成本?几根竹篾,一张纸,一点浆糊。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那堆竹篾前,抽出几根还算笔直的。又扯过一张颜色发灰、厚薄不匀的“墨香轩”次品纸。纸面粗糙,带着毛刺和没化开的草梗。
素绢?他扯了扯嘴角。周扒皮早把布行捏死了,一尺素绢够买他十刀纸!
他抽出豁口柴刀,刀刃崩得厉害。他不管不顾,用刀背狠狠砸向竹篾的关节处!“咔嚓!”竹节碎裂,露出纤维。他双手用力,将一根竹篾硬生生拗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框!边缘毛刺扎手。又拗了两根稍短的,交叉绑在三角框内部,用染坊刮下来的鱼鳔胶胡乱粘住。骨架粗糙得像狗啃。
他把那张次品纸摊在地上,比划着骨架大小。纸不够大,边缘还缺着角。他随手又扯过两张更次的,颜色发黄,布满霉点的,用浆糊——掺了猪油和草木灰的劣质品——胡乱拼接在一起。纸面皱巴巴,像块打满补丁的破抹布。
骨架覆在拼接的破纸上。他用手指蘸着腥臭的浆糊,沿着竹篾边缘,死命地涂抹、按压。浆糊沾得满手都是,纸面被按出一个个油腻的指印。最后,用烂布条撕成的细绳,拴在骨架交叉点和尾部,权当提线和尾穗。
一个丑陋的、皱巴巴的、散发着浆糊腥气和纸霉味的三角怪物,出现在冻硬的泥地上。像只被踩扁了的、掉了毛的灰鸟。
陈默拎起拴在骨架上的布绳,走到院里。寒风打着旋儿吹过。他试着跑了几步,手一扬!
那灰扑扑的“鸟”扑棱了一下,刚离地半尺,就像块破抹布一样,头朝下栽了下来,“啪”地糊在泥地上。
“噗——”缩在灶房门口烤火的刘二狗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陈默没理他。他盯着地上那摊“破抹布”,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气馁,只有一股子蛮横的狠劲。他弯腰捡起来,走到墙角那堆熬皂剩下的、半凝不凝的黄色皂膏前。抠了一大坨油腻腻、散发着怪味的膏体,狠狠抹在风筝尾部当配重。又用烧焦的炭头,在皱巴巴的纸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
陈记纸鸢·一飞冲天
写完,他再次走到院中,迎着风,猛地助跑,用力一扬手!
沾着皂膏配重的破风筝,借着风势,竟真的晃晃悠悠飘了起来!虽然飞得不高,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但终究没再栽下来!在寒风中艰难地攀升,那行歪扭的炭字在灰黄的纸面上格外刺眼!
“飞……飞起来了!”刘二狗张大了嘴,小眼睛瞪得溜圆。
陈默仰头看着那丑陋的风筝,嘴角缓缓咧开。他扯下风筝,走到刘二狗跟前,把拴着布绳的骨架塞进他手里。
“去群芳阁。找金妈妈。”
……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清河县主街张灯结彩,人潮涌动,比除夕还热闹。各式花灯挂满了屋檐树梢,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醉醺醺的笑脸。丝竹管弦之声从各处酒楼妓馆飘出,混着猜拳行令的喧哗。
群芳阁门口更是灯火辉煌。一串串大红灯笼从门楣直挂到街心,照得门前亮如白昼。金妈妈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团花绸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猩红的嘴唇咧到耳根,像尊开光的财神。她没在门口揽客,而是叉着腰,站在街心一张临时支起的条凳上,唾沫星子横飞:
“瞧一瞧!看一看啊!陈记仙鸢!载诗飞天!沾仙气!交好运!十文钱!放一盏!飞得最高者!赏群芳阁头牌姑娘香吻一个——!”
她尖利的嗓音穿透喧嚣,引得无数路人侧目。
条凳下,几个穿着薄薄春衫、冻得嘴唇发青的群芳阁姑娘,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风筝。风筝还是那副丑样子——灰黄拼接的“墨香轩”次品纸,歪扭的竹篾骨架,尾部沾着油腻的黄色皂膏。
唯一不同的是,纸面上那行歪扭的“陈记纸鸢·一飞冲天”,被陈默用烧红的铁钎烫掉了,换成了他蘸着劣墨、临时“写”上去的一首短诗。字迹潦草狂放,力透纸背: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诗句磅礴苍凉,与这花街柳巷的脂粉气格格不入,却更添一股奇异的吸引力。
一个穿着桃红袄子的姑娘,冻得手指通红,哆哆嗦嗦地扯着布绳,在人群的哄笑声中,笨拙地跑了几步,用力将风筝往上一抛!
那丑陋的灰黄风筝,借着群芳阁门口灯笼带起的热气流,竟真的晃晃悠悠飘了起来!越飞越高!纸面上那狂放的诗句,在无数花灯烛火的映照下,竟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苍劲!
“飞了!飞了!带诗的那个!”
“快看!那诗……好大气魄!”
“十文!给我也放一个!”
人群瞬间被点燃!铜钱像雨点般砸向金妈妈脚下的钱筐!姑娘们手忙脚乱,一个个冻得小脸煞白,却不得不抱着那丑陋的风筝,在寒风中奔跑、抛掷。一只只灰黄的“破鸟”歪歪斜斜地升空,载着陈默随手涂抹的狂草诗句,在满城璀璨的花灯之上,在无数仰望的目光中,艰难地盘旋。
一只飞得最高的风筝,尾部那坨黄色皂膏在风中颤巍巍地抖着,纸面上的诗句被灯火映得清晰无比。它乘着一股强劲的夜风,竟飘飘摇摇,越过了群芳阁的屋顶,朝着城北更高、更森严的建筑群飞去。
城北,刺史府。飞檐斗拱,在夜色中沉默如巨兽。后花园暖阁里,清河刺史崔元礼正与几位幕僚小酌赏灯。他年近六旬,须发花白,穿着常服,面皮白净,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几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一壶温热的黄酒。
“大人,您看这首《元夕》……”一个幕僚捧着诗笺,正要吟诵。
“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