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颗臭烘烘的炮仗扔进西街。白送茶水?还是潲水桶茶?可那是书场!不要钱的乐子!正月里闲得蛋疼的穷汉、半大孩子、街溜子,拖家带口,像闻着腥的苍蝇,嗡嗡地扑向了陈记染坊那破院子。
天擦黑。染坊院里临时支起的两块破门板台子下,黑压压挤满了人。人头攒动,呼出的白气混成一片浊雾。院里没点灯,只在台子两边,架了两口歪斜的大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劣质烟叶、霉茶沫子、猪油泔水熬煮出的怪味。刘二狗拿个大破瓢,舀了“茶水”灌进一排排豁口大碗里。人们捂着鼻子,梗着脖子灌,被那味道呛得呲牙咧嘴,却又舍不得扔——免费的!
陈默盘腿坐在高处的破门板台子上,后背抵着裂了缝的染坊柱子,硌得生疼。他面前放着个豁了边的粗陶海碗,里面是半碗黑沉沉的潲水茶。下面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一张张被烟火熏得黧黑的脸在昏暗中晃动,眼睛在台下那两口锅里腾起的热气烟雾里,亮得像荒野里的狼。
他一拍大腿,嗓子像破锣,嘶哑地撞开浑浊的空气:
“上回书说到——那曹孟德,八十三万人马!乌泱泱的!旌旗蔽空啊!扎营在长江边上,船连着船,寨挨着寨!灶头烟都冒成了黑龙!要把那孙刘联军……”他故意顿住,端起海碗,灌了一口那黑汤。一股火烧般的呛辣直冲喉咙,他憋住咳嗽,额角青筋都鼓了起来,借着一股悍气吼道,“……要一锅烩了!”
人群嗡地一下炸开!穷汉们听得眼珠子发亮,拍着大腿:“烩了它娘的!”
他缓了口气,拖着调子,把赤壁大战说得飞沙走石,樯橹灰飞烟灭。人群随着他嘶哑的吼声,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喝彩。直到——
“且说那周公瑾,火烧赤壁,大败曹贼!那是何等英雄?” 陈默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森然,“可诸葛孔明神机妙算,早料到周瑜小子心眼比针尖还小!气量?嘿!装不进二两香油!先取南郡,周瑜损兵折将,气得箭疮迸裂!此为……一气!”
台下嗡声更大。有人不解:“啥叫气量小?”
“听听!往下听!”
陈默眼风扫过院子角落阴影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穿着体面、抱着胳膊、斜眼看人的家伙。为首一个山羊胡、账房先生模样的,正是周记大掌柜周福。
他嘴角无声地扯了一下。
“二气!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陈默的声音像裹了冰渣子,字字砸得空气都发冷,“孙尚香郡主嫁了皇叔刘备!周瑜小儿,计谋落空,活脱脱替他人做了嫁衣!竹篮打水啊……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抬回去的!”
人群哄笑,带着市井的幸灾乐祸。周福在阴影里脸色阴沉,抱着胳膊的手紧了紧。
陈默语调一转,忽然变得悠长凄切:“可怜那周郎,英雄末路!拖着病躯,定下那……假途灭虢之计!”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炸雷般拔起,“又要耍诈!打荆州的主意!这回……”他刻意拖长调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向台下阴影处,如同两把烧红的钩子!
“又被诸葛孔明识破!四路兵马,围追堵截!困他个铁桶一般!那周瑜小儿……”他声音突然变得极其尖利、刻薄,如同泼妇骂街,夹杂着一种癫狂的、毁天灭地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毒汁淬过的刀子,狠狠剐向角落:
“周郎小儿!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妄逞英雄!不过是茅坑里打滚的蛆虫!扒地缝的宵小!今日撞上你诸葛爷爷!算你命里该绝——!!!”
他双掌猛地拍在身前的破门板上!
“砰——!!!”
一声巨响!门板震动!豁了口的粗陶海碗被震得跳起老高,里面黑沉沉的“潲水茶”泼洒出来,溅湿了他油亮的破裤腿!
他手臂高高扬起,指向虚空,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破音嘶吼,声裂苍穹:
“你只配缩在阴沟里啃你主子的残羹冷炙!偷鸡摸狗的勾当做得,见不得光的钱财使得!扒皮——?!你也配称才?!量你那扒皮之才!不及你诸葛爷爷脚底板上一点泥——!!!”
最后几个字,被他吼得如同九幽寒冰碰撞,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那根指向虚空的手指,在人群中画了个圈,最终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钉向院角阴影里的周福!
满场死寂!只有铁锅里劣茶翻滚的噗噗声和寒风刮过破窗棂的呜咽。
“你——!!”阴影里,周福脸上血色褪尽,山羊胡子气得直抖!他手里的账册“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旁边一个年轻伙计更是气血上头,抓起脚边不知谁喝剩的半碗黑汤,朝着台上猛地砸了过去!
“哐啷!”
粗陶碗砸在陈默脚下的门板边沿,碎裂开来!滚烫的黑汤泼溅开来!混着碗片渣子,热乎乎淋了前排几个听书汉的裤腿!
“嗷——!”被烫的人跳脚怪叫!
“打人啦!”
“周记打人啦——!!”
人群瞬间炸开锅!锅!叫骂声、推搡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混乱中,周福那张煞白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他死死瞪着台上那个依旧保持着拍案怒指姿势、油污破袄溅满黑点、眼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身影。他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音:“陈……默……” 猛地一跺脚,如同丧家之犬,在伙计的簇拥下,狼狈地撞开人群,挤出了混乱不堪的染坊破院。他的背影在院门外一闪,如同被火烧了尾巴。
台上的陈默,缓缓收回手。拍在门板上的掌心,震得发麻。他低头,看着脚下碎裂的粗陶片和泼洒的黑色汁液。他弯腰,从狼藉中捡起一片最大的碎碗片。边缘锋利,沾着泥灰。
他走到门板最前面,蹲下身,用那锋利碗片的边缘,在破木板上深深刻下几个字:
下回分解:五贯
点诗:十贯
刻痕深陷木纹,如同刀劈斧凿。木屑翻卷。
他随手丢开碗片,碎片在冻土上溅起几点泥星。他没再看台下混乱的人群,也没看地上那个刺目的“十贯”。只是端起那个幸存的、豁了口的粗陶海碗,里面还剩个碗底儿。他仰头,将碗底最后一点黑沉冰冷的“潲水茶”,咕咚一声,灌了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灼烧感一路烧到胃里,烫得他眼角渗出了点生理性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