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狗冻僵的手指触到袋子,入手温热!一股熟悉的、带着灶火余温的草木灰土腥气钻进鼻孔。他心脏狂跳,也顾不上疼,一把将袋子死死搂进怀里,像搂着救命的热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寒风呛住,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钱婆子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惊恐地闪烁,枯爪推了他一把:“走啊!”
刘二狗一个趔趄,抱着温热的灰袋,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脚步踉跄,冻麻的腿脚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那袋温热的灰,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他没回染坊。陈默交代过,不能直接回去。他抱着灰袋,在漆黑的小巷里七拐八绕,像只受惊的老鼠。寒风像刀子刮在肿痛的脸上,疼得他直抽冷气。终于,他停在一条更偏僻、更阴森的小巷口。巷子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破旧的白布幌子,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上面一个墨黑的“寿”字,像只窥探的眼睛。
是城西老孙头的棺材铺。铺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
刘二狗哆嗦着,用冻僵的手指,在铺门旁一堆废弃的纸扎里摸索。纸人纸马,金童玉女,被雨雪打得褪了色,惨白惨白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头皮发麻,强忍着恐惧,终于摸到一个半人高的、还算完整的男童纸人。纸人脸上涂着两团僵硬的腮红,嘴角咧着诡异的笑。
他手忙脚乱地撕开纸人后背的薄纸,露出里面空心的竹骨框架。一股陈年糨糊和纸张霉烂的怪味扑面而来。他解开怀里的粗布灰袋,将里面温热、细腻的草木灰,一股脑倒了进去!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灌满了纸人空荡荡的腹腔。直到袋子倒空,他才哆嗦着,用唾沫沾湿手指,勉强将撕开的纸人后背糊上。糊得歪歪扭扭,留下一道明显的裂口。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直喘粗气。怀里空了,那点温热也没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脸上的剧痛。他看了一眼那个肚子鼓胀、后背裂口的纸人,它咧着嘴,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
他咬咬牙,弯下腰,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个沉甸甸的纸人扛在背上!纸人冰冷僵硬,竹骨硌得他生疼。他佝偻着腰,像背着一具尸体,一步一挪,艰难地朝着染坊方向走去。
夜更深了。寒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得人脸生疼。空寂的街道上,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纸人竹骨摩擦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背上的纸人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嘴角的裂口被寒风撕扯,血丝混着口水往下淌。
刚拐进一条窄巷,前方巷口,突然亮起两点昏黄的灯笼光!晃悠悠地逼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响!
巡夜的!
刘二狗吓得魂飞魄散!想躲,巷子窄得无处藏身!想跑,背上的纸人重得像山!他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破夹袄!
灯笼光越来越近,照亮了巷子粗糙的土墙。两个穿着号衣、挎着腰刀的巡夜兵丁,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这鬼天气!冻死爷了!”
“妈的,早点转完回去喝……”
话音戛然而止!灯笼光猛地定格在刘二狗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他背上那个惨白惨白、咧着大红嘴、肚子鼓胀的男童纸人上!
昏黄的灯光下,纸人那张涂着僵硬腮红的脸,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死白!咧开的嘴角像是在狞笑!鼓胀的肚子随着刘二狗的颤抖而微微晃动!后背那道歪扭的裂口,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我……操……!”一个兵丁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的灯笼杆子差点掉地上!
“鬼……鬼背尸?!”另一个兵丁脸都白了,手按在刀柄上,牙齿咯咯打颤!
刘二狗脑子一片空白,腿肚子转筋,想解释,喉咙却像被鬼掐住,一个字也吐不出!背上的纸人仿佛重了千斤!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窄巷!
“呼——!”
风从刘二狗背后吹来,正吹进纸人后背那道裂口!纸人肚子里灌满的草木灰,被风一激!
“噗——!”
一股灰白色的烟尘,如同鬼魂喷吐的寒气,猛地从纸人后背的裂口里喷涌而出!在昏黄的灯笼光下,形成一道清晰可见的灰白色烟柱!烟尘弥漫,带着草木灰特有的土腥气,瞬间扑了两个兵丁满头满脸!
“我的娘啊——!”
“阴兵借道!阴兵借灰啊——!!!”
两个兵丁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手里的灯笼“哐当”掉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黑暗中,只听到兵刃出鞘的呛啷声,和连滚爬爬、屁滚尿流逃窜的脚步声!哭爹喊娘的嚎叫在死寂的夜空里回荡,迅速远去!
窄巷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刘二狗僵在原地,背上的纸人还在微微晃动。灰白色的烟尘在黑暗中缓缓飘散,带着一股冰冷的土腥气。他脸上糊满了冷汗和血丝,嘴角的裂口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兵丁消失的方向,又侧头看了看背上那个咧着嘴的纸人。
一阵寒风卷过,纸人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荡,发出“噗噗”的轻响。
他喉咙里咕噜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他紧了紧背上沉重的纸人,咬着牙,拖着冻僵的腿脚,一步一步,继续朝着染坊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在冻硬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沾着灰白色尘土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染坊院角的积雪化了又冻,泥地冻得梆硬,踩上去像铁板。墙角堆着几捆枯枝败叶,是刘二狗从城外乱坟岗子背回来的野腊梅枝子,花早败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沾着泥星子。空气里那股熬皂的恶臭散了,草木灰的土腥气也淡了,只剩下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劣酒、霉纸和冻土的死气。
陈默蹲在冷灶边,面前摊着几张洇了墨迹的粗纸。是前几日说书时,被台下泼溅的潲水茶污了的《三国》残稿。墨迹晕开,诸葛亮骂周瑜的词句糊成一团黑疙瘩。299的鬼影在纸上游荡。他枯爪捻起一张,指尖沾上未干的墨渍,又黑又黏。
赔罪?他扯了扯嘴角。沈轻眉那双清冷冷的眼睛在脑子里晃,像冰锥子。纸稿污了,讲书的营生也快断了。周扒皮像条冻僵的毒蛇,盘在对街,只等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