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大字!不是狂草!是刻板的、死硬的、仿佛用刀子刻在墓碑上的仿宋体!炭头刮过僵硬的布面,发出“噌噌”的锐响!炭灰簌簌落下,字迹粗粝深陷!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股濒死的蛮力!
欠 债 还 银
死 不 抵 赖
写完。布面正中,已是一个巨大的、刺目狰狞的黑洞!像块招魂的灵牌!
他丢开炭条。指尖冻得发紫。他走到墙角,揭开一个豁口的瓦盆盖。盆底,凝固着一层暗红发黑的胶状物——是刘二狗昨日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盆冻硬了的猪血,混着冰碴和泥垢。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腐败的酸臭,瞬间弥散开来。
陈默弯腰,枯爪狠狠插进冰冷的猪血里!挖出粘稠的一大坨!冻血暗红发黑,挂在他指间往下滴落。他走到布幡前,手指悬在“周记赖账三千两”那几个字的上方。
他动作机械。指尖蘸着粘稠冰冷的猪血,沿着炭黑的字迹边缘,狠狠地、一笔一划地,描摹!每一笔都加重、加粗!粘稠的暗红血块覆盖在炭黑之上,迅速凝结,留下边缘深红、中间干涸发黑的诡异血痕!远远望去,如同刚被剜开的伤口翻出的血肉!
整个布面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恶臭。
陈默退后一步。寒风卷过,巨大的、血污斑驳的“讨债幡”在冻土上微微抖动,像具挣扎的尸骸。
……
正月十五,上元灯夜。清河县主街成了沸腾的不夜天。千万盏花灯铺天盖地,舞龙舞狮的锣鼓喧天炸雷般滚动,爆竹声此起彼伏。人群摩肩接踵,汗气、脂粉香、爆竹的硝烟味、吃食的油香,蒸腾起一片狂热的浊浪。
城隍庙前,搭起了三层楼高的灯山。琉璃灯、走马灯、荷花灯……流光溢彩,照得庙前广场亮如白昼。广场中央,人潮围成厚厚一圈。圈内,七八个体格魁梧、打着赤膊的汉子,浑身油亮,筋肉虬结,正死死拽着十几股拧在一起的粗麻绳!
麻绳绷得笔直,深深嵌入汉子们肩头肉里!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广场中央半空中一个剧烈挣扎、疯狂扭动的巨大怪物!
那是一只巨大到骇人的风筝!骨架是用比成人手臂还粗的毛竹捆扎而成,用粗麻绳缠了无数道!竹篾在巨大风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覆盖在骨架上的,是丈许见方、污秽肮脏的破幡布!布面被风鼓荡,扭曲变形,像一具充了气的腐尸!
最恐怖的,是布面上用炭黑打底、猪血描摹出的巨大血字!在万千花灯的映照下,字迹如同被放大的刀口,翻卷着血红的肉芽,狰狞欲滴!
周记赖账三千两!
欠债还银!
死不抵赖!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借着巨大的风势,从天空泼洒下来!混杂着破布的霉烂气,盖过了花灯夜所有的香味,钻入下方黑压压人群的鼻腔!
“嘶——!”闻到味道的人倒吸冷气。
“血!有股血腥味!”
“字!是血写的字!”
“周记?赖账?三千两?!”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哗然之声压过了喧天的锣鼓!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死死钉在空中那只疯狂扭动的血腥巨鸢上!
七八个赤膊汉子发出沉闷的号子,如同困兽的悲鸣!他们脚步踉跄,被天上那巨大的怪物拖着,在光滑结冰的青石板地上硬生生犁出几道深痕!巨大的风鸢像着了魔,蛮横地要挣脱束缚!
“放线——!”人群深处,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嘶哑破碎,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几乎同时!拉着“讨债鸢”的那股粗麻绳猛地一松!其中一个汉子脱力栽倒!绳头缠绕松动!
天上那巨大的血鸢,如同被射出的毒箭,借着狂暴的风势,猛地挣脱了地面的束缚!嘶吼着!拖拽着半股断麻绳!呼啸着扑向广场外围高耸巍峨、飞檐斗拱的城隍庙大殿屋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闷雷炸在琉璃瓦上!
巨大的血鸢狠狠撞在城隍庙大殿高翘的檐角!竹骨碎裂的“咔嚓”声刺破夜空!污秽的破幡布被尖锐的檐兽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风鸢挣扎着翻滚、滑落!布面上的血字如同垂死的魔咒,在无数道惊恐的视线中,清晰无比地从大殿顶滑落!如同一块染血的白布,裹着断裂的竹骨和绳头!打着旋儿!飘悠悠地!不偏不倚!正正朝着与城隍庙仅一墙之隔的县衙后院方向坠去!
“噗——!”
轻微的落雪声。巨大、污秽、带着腥风的“讨债血书”,如同天外陨石,无声无息地盖在了县衙后院暖阁窗外的青砖地上!布面朝上,破碎撕裂,上面那“周记赖账三千两”的血污大字,在廊檐下悬挂的红灯笼照耀下,每一个笔画都狰狞地滴着暗红的“血”!
……
暖阁里。崔元礼正捻着佛珠,枯指在锦缎大氅下微微发颤。周万财那张肥腻的圆脸还在他眼前晃,那张恒通号的银票还在他袖子里揣着,滚烫。
窗棂猛地被急促的拍响!震得小几上的粉彩茶盏跳了几跳!
“老爷!老爷!祸事了!天上!天上掉下块……掉下块死人幡子!盖……盖在您窗外了!”家丁惊恐变调的声音撕裂棉帘!
崔元礼猛地睁眼!浑浊的老眼里精光暴射!他一把掀开锦被!枯爪抓起榻边那根光滑沉重的紫檀手杖!
暖阁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卷着刺骨的硝烟和血腥气扑面灌入!崔元礼穿着单薄的寝衣,紫貂大氅都来不及披,佝偻着腰冲出暖阁!冰冷的夜风激得他剧烈咳嗽!
廊檐下。几个家丁簇拥着灯笼,灯光剧烈晃动,映着地上那块巨大的、污秽不堪的破幡布!布上血字在红光下如同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告示!“周记赖账三千两”!那巨大的黑红“三千两”,像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白净瘦削的脸上!
浓烈的血腥混着布面霉腐的恶臭,兜头浇下!
崔元礼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紫檀手杖“当啷”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指着地上那块破布,脸皮剧烈抽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周……周……万……财……!!”
他枯爪死死按住胸口,仿佛要被那巨大的耻辱和愤怒硬生生憋死过去!好!好得很!赖账?赖到他县太爷的后院来了?!恒通号的银票?苏绣?他周万财!当他崔元礼!是什么?是讨饭的冤大头?!
“锁拿……”崔元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淬了毒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锁拿周万财……这老匹夫……滚……滚来见本官——!!!”
……
一个时辰后。周记铺面后街的仓房大门被强行撞开!沉重的门栓断裂。数十名如狼似虎、拎着水火棍的衙役冲了进去!
“奉县太爷钧旨!周记囤银赖账!即刻查封货仓!查验存银!”捕头破锣嗓子吼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周扒皮裹着貂裘,一张肥脸惨白如纸,被两个衙役夹着胳膊往外拖!他细长的眼里不再是算计的精光,而是死鱼般的呆滞和惊骇!看着自家仓库深处那几口贴着封条的沉重樟木银箱被粗暴撬开!看着雪白的官银在火把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仓库门开得太大,外面汹涌的、衣衫褴褛的饥民,嗅到了粮仓里的陈年黍米味,看到了那敞开的仓门和白花花的官银!贪婪和饥饿瞬间淹没了理智!
“抢啊——周扒皮开仓了——!!”
不知谁发了声绝望的嘶吼!
人潮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衙役单薄的防线!无数枯黑的手伸向粮袋!疯狂地撕扯!扛走!黍米如黄色瀑布,倾泻在地,被无数只脚践踏入泥!
周扒皮被衙役拖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视为根基的粮仓被洗劫一空!黍米被哄抢!装着散碎铜钱的箩筐被推翻!铜钱叮当滚落,被饥民们疯抢!他精心维持的体面,像件破烂的袍子,被无数双手撕成了碎片!
“我的粮!我的钱!”他喉咙里发出不像人声的哀嚎,却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狂热的抢夺声中!
混乱的人潮中,无人注意。染坊那歪斜的门板后,一只沾满油污的枯爪伸出来,轻轻合上了吱呀作响的破门板。黑暗中,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下,几块沉重的青砖被掀开一角,露出一个黝黑的、散发着草木灰和腐油味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