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寒风卷着碎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染坊院里,临时扫开积雪的破门板台子下,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闲汉,缩着脖子跺脚,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白霜。两口冷锅里结着冰,没茶水。
刘二狗抱着胳膊缩在台子角,冻得嘴唇发紫。
陈默盘腿坐在高处的门板上。破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单薄的靛蓝褂子。寒风刀子般刮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的血丝在昏暗的天光下红得骇人。他面前没放惊堂木,只摆着半块冻硬的窝头。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破锣嗓子撞开死寂的寒风:
“上回书说到——那玉帝老儿!心胸比针眼还小!嫉贤妒能!见不得俺老孙半点本事!封个弼马温?!呸!打发要饭的呢!”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枯爪猛地一拍大腿!“那帮子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毛神!狗眼看人低!今日俺老孙——定要捅破你这天!搅翻你这凌霄殿——!!!”
他手臂猛地扬起,指向漆黑的风雪夜空!仿佛那里真有十万天兵!破音嘶吼,声裂苍穹:
“玉帝老儿!你给俺老孙听真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块:
“量你那鼠目寸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扒皮抽筋的腌臜肚肠!不及俺老孙脚底板一点泥——!!昏聩!!!”
最后“昏聩”二字,被他吼得如同炸雷!带着滔天的怨毒和玉石俱焚的疯狂!震得破门板簌簌发抖!震得台下闲汉耳膜嗡鸣!
几乎同时!
福满茶楼二楼那扇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户后!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轻笑,如同冰珠落玉盘,骤然响起!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忍俊不禁的鲜活气!瞬间刺破了染坊院里死寂的寒风和癫狂的嘶吼!
陈默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怒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最后一个“聩”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难以置信地、如同被雷劈中般,倏地转向茶楼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高丽纸朦胧的光影后,一个纤细窈窕的侧影轮廓,似乎正微微前倾,肩头还在难以抑制地轻轻耸动。
那声轻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余波还在他耳边嗡嗡回荡。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条离水的鱼。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玉帝老儿,什么十万天兵,什么滔天恨意……全被那声突如其来的轻笑搅得粉碎!只剩下那朦胧窗纸后,一个模糊晃动的影子。
“聩……聩……”他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卡住的字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窗,像个突然失魂的傻子。
台下死寂了一瞬。
随即,“轰——!”地一声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魁首卡壳啦!”
“忘词儿喽!”
“瞅啥呢魁首!瞅见仙女啦?!”
“接着骂啊!玉帝老儿咋昏聩啦?!”
口哨声、怪叫声、拍大腿声混作一团!闲汉们笑得前仰后合,鼻涕眼泪都冻成了冰碴子!
陈默僵在台上。寒风卷着碎雪扑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冰冷。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台下疯狂的哄笑和起哄。他眼底的血丝更密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烧火燎的窘迫和慌乱!他猛地低下头,枯爪死死攥住冰冷的门板边缘,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哗啦——!!!”
一盆腥臭粘稠、暗红发黑的液体,如同瀑布般从染坊院墙豁口外猛地泼了进来!正正浇在陈默身上!也溅了前排几个闲汉满头满脸!
浓烈刺鼻的腥臊恶臭瞬间炸开!是狗血!混着朱砂和污秽的黑狗血!
“啊——!!”
“血!狗血!”
“晦气!晦气啊!”
被泼中的闲汉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往后躲!人群瞬间炸开锅!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陈默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粘稠冰冷的狗血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浸透了破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像。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满脸暗红的血污中,猛地抬起!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狠狠钉向院墙豁口外!
豁口外,几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对面周记铺子后巷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串压抑的、得意的嗤笑声在寒风中飘散。
染坊院里一片狼藉。破门板台子上、地上,到处是泼溅的暗红狗血,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寒风卷着血腥和恶臭,呜咽着穿过空荡的院子。
陈默依旧僵立在台上。狗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冻硬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粘稠冰冷。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一片刺目的暗红。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望向福满茶楼二楼那扇窗户。
窗内,灯影晃动。那个朦胧的侧影轮廓,似乎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厚厚的高丽纸,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寒风卷起地上沾血的雪沫子,扑打在他脸上。
他站在污秽的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暗红的血污下,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暴怒、狼狈和某种更深沉难言的复杂情绪。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沾满狗血的掌心!刺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燎原的野火!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转身,跳下台子,踉跄着冲进了染坊黑洞洞的破门里!
“砰!”破门板被他狠狠摔上!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院里,只剩下一滩滩暗红的狗血,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寒风呜咽着,卷过空荡的破院,吹不动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染坊黑洞洞的破屋里。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他枯爪死死抠着地上冻硬的泥块,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和暗红的血痂。脸上、身上,粘稠的狗血慢慢凝结,散发着刺鼻的腥臊恶臭。
他猛地抬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粗糙的布料刮过皮肤,火辣辣地疼。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墙角——那里,半截被踩扁的竹片风筝骨架,在从破窗棂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脑子里一片混乱。玉帝老儿的咆哮,台下疯狂的哄笑,泼天的狗血腥臭……最后,都凝固成高丽纸后那一声猝不及防的轻笑。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混沌的神经。
他烦躁地闭上眼。黑暗中,那声轻笑却愈发清晰,带着一丝鲜活的气韵,在他耳边反复回荡。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翻腾着暴戾的血色,枯爪狠狠砸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冻土纹丝不动,指骨传来钻心的痛。
他喘着粗气,像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许久,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沾满狗血的、冰冷的臂弯里。黑暗中,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身体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