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陈默额头上全是汗和溅上的石灰浆,后背也已经湿透。他不再看旁人,目光沉冷如冰,重新执起张员外肥胖油腻的手掌。
找准那指节末端——指尖的十宣穴——猛地将柳木包裹的银针狠狠刺入!
“噗——!”
细小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没有反应。
陈默毫不迟疑,手上再次加力,猛地将针往下狠狠按下去!力道之大,针尖顶得指骨都在他手下发出微不可察的“咯”声!
“呃啊——!” 一声短促沙哑、如同破败风箱扯出的嘶吼猛地从地上那瘫死肉中炸响!张员外那只完好的左眼,突然睁开了!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恐惧而惊愕地凸瞪着,直直望向上方的虚空!
几乎是同一瞬间!
那只刚刚遭受了石灰水反复擦拭、肿得像烂桃的右眼,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阵剧烈的、神经质的跳动!紧接着,那红肿得像烂桃的眼皮颤巍巍地掀开了一条极其微弱的缝!
一道灰蒙蒙、绝望无助的、带着浑浊血丝的眼神,艰难无比地、终于透过了层层叠叠的阻隔,刺破了那几乎凝固的绝望气息!虽然模糊不清,但它确实看见了!
正午的日头像倒悬的熔金火炉,要把青石板路面烤得卷起皮来。蒸腾的热浪扭曲着远处的屋脊,连树上的知了都被晒蔫了嗓门。可就是这能把人烤干的日头底下,从十字街口到陈记染坊大门外短短不足百步的破败巷子,竟硬生生挤出一道水泄不通的人墙!
一只硕大无比、遍体赤金流丹、双目如炬的狮子随着喧天锣鼓疯狂地甩摆着头颅!舞得金鳞闪动,龙吟虎啸!开道的锣鼓点子敲得又急又密,能把人魂魄都震出来!
队伍最前方,一个肥胖异常的身影被几个人半搀半架着,踉踉跄跄往前挪。正是三日前被抬出去、眼看就要盖棺入土、只剩半口气的张员外!
他脸上横肉堆积的油汗小溪般淌下,浑身肥肉在绸衫下颤抖如波浪,那层数日间浮上脸的、代表大限将至的惨淡灰白还没褪干净,反而被烈日一蒸,透出一种诡异的蜡黄底色。但此刻他那只右眼却睁开了!
红得像兔子,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珠子转动也还有些迟滞浑浊,眼皮还红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一样。
可它真真切切地睁着!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染坊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板!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近乎实质的感激涕零,更有一种被硬生生从鬼门关扯回来、目睹神迹般的惊惧和虔诚!
一面巨大崭新的朱漆金匾在众人簇拥下被高高抬起!红得晃眼,亮得惊人。匾上四个擘窠大字在毒日头下仿佛在燃烧——“妙手回春”!
“闪开!都闪开!让让张员外!”开路的家丁声嘶力竭地吼着,用棍棒奋力拨开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张员外被搀扶着走到最前,巨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抖动得像风中的油灯。
他看着站在门廊阴影里的陈默——那张年轻、疲惫、沾满石灰和木屑尘灰、此刻毫无喜色只有漠然的脸——张了张嘴,无数滚烫感激的话挤到喉咙口,最终却化成一声惊天动地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嘶吼!
“陈神医——请受小老儿,张某人——一拜啊——!” 庞大肥硕的身躯不顾搀扶,作势就要轰然跪倒在滚烫的石板地上!
人群的声浪炸到了顶点!
就在这山呼海啸、金匾即将抬上破门框的混乱当口,陈默的视线穿过纷乱的人头,冷冷地钉在对面街角。
周记绸缎庄二楼那扇临街雕花木窗开了一道缝,周扒皮那张油腻肥硕的胖脸正死死扒在窗棱缝后面看,牙齿似乎死死咬着什么,胖脸上的肉都在颤抖扭曲。
一丝只有陈默才懂的、混杂着恨意和某种计穷力竭的怨毒,隔着汹涌人潮和灼热空气投射过来。几乎在陈默回望的同一瞬间,那窗缝“啪”地一声被狠狠摔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陈默收回目光,撇了撇嘴,嘴角微微牵动一下,近乎无声地对着面前热浪翻滚的乱象低低咕哝了一句,随即就被震耳欲聋的锣鼓狮子吼和人群疯狂叫好的声浪彻底吞没:“……中毒性视神经损伤应急处理……这案例……该写进急诊教材……加粗。”
夕阳的金辉斜斜打在“陈记药铺”那张簇新得扎眼的木匾上——四个斗大的黑字旁边,还极其随意地用小一号的木炭刻着一行扭曲小字:“专治不爽,童叟咸欺”。
新堆起来的药柜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歪歪扭扭地摞着几口半大小陶瓮,瓮口只用破布草草塞着。
刘二狗撸着袖子,正把一堆明显长了绿毛、甚至结成块状的陈年霉米,连同几把切碎的干姜、烂橘皮、晒蔫的藿香茎叶一股脑儿往其中一个大瓮里倒。浓烈的、混合着辛辣和霉变气息的怪味很快从瓮口弥漫出来。
最后,他从墙角拖出那坛“醉仙酿”头锅底子酿出的高度原浆,“哗啦”一大股泼进瓮里!那浓烈的、足以辣眼睛的酒精味混着腐烂和辛辣,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鼻腔里!
一股深褐色的、浓稠浑浊如同泥塘翻涌的污秽液体,迅速在瓮中荡漾开。
周扒皮坐在他那间闷热的库房里,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绸衫。地上堆着几袋没拆封的细粮。
肉呼呼的手里紧紧攥着三张簇新的、银票浆子都反着光的百两“源顺”庄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都暴凸起来。
他把这几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源顺”的戳印都像针尖一样扎着他的眼珠子。账房先生垂手躬身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能看着东家那张胖脸像开了染坊,青里透着红,红里浸着紫,每一丝抖动的肥肉都写满了吃屎般的痛
。最后,他猛地抬手,把银票狠狠掼在脚前散开的粮袋上,喉咙深处挤出一串含混、黏腻、如同野兽磨牙般的诅咒:
“三百两……呸!买寿材都嫌薄!妈的狗崽子!那穿肠烂肺的玩意儿……怎没毒死这……天杀的……狗东西!” 最后一个词含糊得只剩下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