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的南门口牌楼下,成了最热闹的漩涡中心。几个眼神闪烁、穿着半旧绸褂的小贩被人团团围住,唾沫横飞地兜售着手里的纸卷,故意卷开一角露出墨迹斑斑的“圣迹”,那残篇的后半截墨迹尤其的新。“看看啊!真真正正下半阙!”一个歪戴瓜皮帽的三角眼汉子挥舞着纸卷,“千金难买!错过今天……哎哎!你干啥!”
话还没喊利索,他那张吹得天花乱坠的纸卷,猛地被一只攥着卷筒、印着“文宝记”店戳的手死死揪住一角!
来的是城南印书坊林掌柜家的小厮,旁边还跟着个穿长衫的干瘦账房先生。那账房先生眼毒,指着纸卷上“死透”那个扎眼的词:“放屁!前儿陈东家当街念的下半句是‘陈王昔时宴平乐’!那恢弘气象,也是你这‘死透’比得的?作假也做像些!骗鬼呢!”
“你他娘说谁假?!”瓜皮帽汉子急了眼,另一只手也抓住纸卷往回猛夺!“哧啦!”一声脆响!脆弱的新宣纸哪里经得住蛮力撕扯?从“留其名”那里生生豁开一道长长的大口子!
“哎呦我的圣迹!”人群里一个捧着铜酒筒、正打算拿伪诗配“甲字”真酒的酸儒,恰好挤过来凑热闹,一眼看到那撕开的下半截,顿时如丧考妣般嚎起来!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胖身子竟不管不顾往前猛扑,嘴里凄厉哭喊着:“我的下半阙!我的下半——”他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像炮弹一样撞在那撕扯宣纸的两人身上!
三个人同时失去平衡!歪戴瓜皮帽的汉子被撞得踉跄后退好几步,手里的破纸被那酸儒死死揪住半片,另一个林家伙计揪着另外半片!三个人像扭麻花似的搅作一团,“嘭”地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塌了紧挨在牌楼边的老孙头糖人摊子!
稀里哗啦!
熬得黏稠滚烫的糖稀锅被打翻,热乎乎黄澄澄的糖浆如同瀑布般浇了三人满身满脸!老孙头那一排插在稻草靶子上活灵活现的凤凰、兔子、孙悟空……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几乎就在同时,“噗通!嘭!”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被糖浆烫到的凄惨哭嚎、还有不知是谁流出的鲜红鼻血,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粘满了糖稀、染了鼻血、沾着灰尘、被扯成十八片蝴蝶状的白花花的宣纸片……在正午毒日头的暴晒下,在糖稀和血腥混合的、极其粘腻甜腥的气味中,形成了一幅荒诞绝伦、又让人忍不住作呕的混乱图景!
几片破碎带血的纸片晃晃悠悠落下,其中一片墨迹被糖稀黏在地上——
“古来圣贤皆死透”
“惟有饮者”
最后两个字被糖稀彻底糊烂,只剩下肮脏油腻的一片黄褐色。
糖稀锅倒扣在青石板上,黏稠的黄浆裹着碎瓷片缓缓流淌。老孙头那支插着金凤凰的草靶子斜插在糖浆里,凤头沾满灰土。几片染血的碎宣纸粘在翻倒的条凳腿上,像招魂的白幡。酸儒趴在地上,半边脸糊着糖稀,手里还死死攥着半片写着“死透”的伪诗,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歪戴瓜皮帽的贩子捂着淌血的鼻子,糖浆混着血水从指缝滴落。林家伙计一瘸一拐想溜,被看热闹的闲汉堵了回去。空气里甜腥的糖味、铁锈般的血气、灰尘的呛人搅成一团,熏得人脑仁疼。
“都……都别走!”刘二狗嗓子劈了叉,从染坊门缝挤出半个脑袋,又飞快缩回去,“东……东家说了!砸坏的……照……照价……”话没喊完,一块沾糖的碎瓦“嗖”地擦着他头皮飞过,砸在门板上!
斜对面周记粮店二楼,那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吱呀”开了道缝。周扒皮油光光的胖脸挤在窗棂后,细长的眼睛眯成缝,死死盯着楼下那滩烂泥般的混战。他肥厚的手掌无意识地搓着窗框,指甲刮下一点陈年积灰。嘴角那点幸灾乐祸的弧度还没扯开,就僵住了——他看见陈默分开人群走出来。
陈默没看地上翻滚的糖人、血纸和哀嚎的人。他弯腰,从糖浆里捞起半片还算完整的伪诗。粘稠的糖丝拉得老长。他两指捏着,凑到鼻尖嗅了嗅,新墨的臭味混着劣质糖精的甜腻直冲脑门。又走到那酸儒身边,蹲下,枯瘦的手指拨开对方紧攥的拳头,露出底下被糖浆浸透、字迹模糊的另外半片。他指尖沾了点糖浆里的暗红,捻了捻。
“仿得挺像。”陈默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哭嚎和咒骂。他站起身,扬了扬手里两片污秽的纸,“就是这‘死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最后落在粮店二楼那道窗缝上,嘴角扯出个冰冷的讥诮,“透着一股子棺材铺的馊味儿。”
“噗嗤!”人群里不知谁先憋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来一片压抑的哄笑。窗缝“啪”地一声死死关上!
三天后,清水县最大的“翰墨轩”书局门口,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劣质头油和墨锭的混合气味。书局掌柜老胡亲自抱着个紫檀木匣子,站在高凳上,脑门全是汗。匣盖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半张泛黄、边缘带着可疑暗褐色痕迹的旧纸,上面铁钩银划的字迹力透纸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纸角盖着个模糊的暗红指印,像干涸的血痂。
“陈记‘诗酒无双’套装!独一份!”老胡嗓子喊劈了,“甲字壹号仙酿一筒!配半幅《将进酒》真迹血拓!筒身刻‘人生得意须尽欢’阳文篆字!起价——五十两!”
人群“嗡”地炸开!五十两!够买十亩好田!
“六十两!”一个穿着八成新杭绸直裰的胖子跳着脚喊,是城南开绸缎庄的吴老板。
“六十五!”旁边米铺的赵掌柜不甘示弱。
“七十两!”吴老板脸涨成猪肝。
“八十两!”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州学政王大人被两个家丁架着,挤得官帽都歪了,他推开挡路的人,枯爪般的手直指木匣,“给老夫!快!”
老胡正要落槌,吴老板眼都红了:“八十五!我出八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