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一顿,他抬眼,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里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门房里:
“周兄,欢迎加入……打工魂。”
最后一个“魂”字落下,笔尖重重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角落里,周扒皮枯瘦的肩膀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他死死地低着头,浑浊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面前那碗冰冷的米汤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陈默合上账册,递给刘二狗,没再看角落一眼,转身走出了门房。门外,暮色四合,染坊的灯火次第亮起。
后院厨房的窗户根下,柳如胭还躲在暗影里,她死死咬着袖口,眼睛红得像兔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房的方向。透过窗纸朦胧的光影,她看到陈默走了进去,然后……隐约看到他似乎又坐回了桌边,然后……传来一阵清晰的、满足的吧唧嘴的声音,还有……撕扯什么东西的声音?
他……他在啃鸡腿?!柳如胭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她费尽心思写的情诗,被他当了垫鸡骨头的油纸!而他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啃鸡腿?!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银牙几乎要把袖口咬穿!
清水县的清晨,向来是被染坊后院那几口大锅熬皂角的咕嘟声唤醒的。青灰色的雾气还没散尽,空气里浮着一层淡淡的碱味和柴火烟气。陈默蹲在灶膛口,正拿根烧火棍扒拉着里头的余烬,琢磨着新一批硝土皂的脱模时间。刘二狗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粗陶小坛子,坛口用油纸封着,红泥还没干透。他左右瞄了瞄,见陈默背对着他,便偷偷摸摸地掀开油纸一角,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逸散出来,勾得他喉头滚动。
“嘿嘿,东家这‘醉仙酿’……闻着就带劲……”刘二狗嘀咕着,做贼似的凑近坛口,深深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气,然后飞快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坛沿残留的一点琥珀色酒液。那酒液刚沾舌尖,一股火线般的灼热感就猛地窜了上来,直冲天灵盖!
“嘶——!”刘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酒劲冲得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他刚想张嘴把这口火烧火燎的“仙酿”咽下去,染坊那扇破木板门就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粗暴地撞开了!
“圣旨到——!清水县陈默接旨——!”
一个尖利得如同铁片刮锅底的声音,猛地刺破了染坊清晨的宁静!
那声音又高又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陈默手里的烧火棍“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只见两个穿着绛紫色宫服、帽子上插着雉翎的太监,在一队盔甲鲜明的州府兵丁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手里高高擎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昏暗的染坊里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整个染坊瞬间死寂。熬皂角的伙计僵住了搅棒,筛硝土的灾民停住了筛子,连后院那条看门的老黄狗都夹着尾巴缩到了柴火垛后面,大气不敢出。
刘二狗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正被那口烈酒呛得七荤八素,喉咙里火烧火燎,这惊天动地的“圣旨到”三个字如同炸雷般劈进他耳朵里!他浑身一个激灵,那口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醉仙酿”,“噗——”地一声,化作一道混合着唾沫星子的琥珀色酒箭,呈完美的抛物线,猛地从口中喷射而出!
好巧不巧,那口价值不菲的“醉仙酿”样品,不偏不倚,正正喷在了闯进来的老太监那张擦得雪白、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脸上!
浓郁的酒香混合着唾沫的气息,瞬间糊了老太监一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老太监举着圣旨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威严,到惊愕,再到一种混合着恶心、震怒和难以置信的扭曲,最后定格为一片铁青!他雪白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晶莹的……酒液?唾沫?正顺着光滑的皮肤往下淌。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捏着圣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身后的小太监和州府兵丁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死死憋着气,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刘二狗彻底傻了,保持着喷酒的姿势,嘴巴还张着,眼睛瞪得溜圆,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跟死人一样灰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喷了天使一脸口水加酒!诛九族!绝对要诛九族!
陈默也懵了,看着这突如其来、荒诞至极的一幕,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他赶紧上前一步,挡在已经吓瘫的刘二狗身前,对着那满脸“琼浆玉液”的老太监,深深一揖,声音尽量平稳:“草民陈默,恭迎天使。下人粗鄙无状,冲撞尊驾,万望海涵!”
老太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嗬嗬”声。他死死瞪着陈默,又扫了一眼他身后抖如筛糠的刘二狗,最终,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被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他用一种近乎狰狞的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无……妨!”
他猛地抬手,用那宽大的、绣着金线的宫袖,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那酒液唾沫混合物粗暴地擦去,留下几道不甚雅观的红痕。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重新举起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用比刚才更加尖利、却明显带着一丝颤抖和咬牙切齿的声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清水县士子陈默,诗才清绝,名动乡梓。今首辅张公寿诞在即,特召尔携得意诗作,入京贺寿,以彰文华!沿途州府,一体放行,不得延误!钦此——!”
最后那“钦此”二字,被他念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子强行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势。
圣旨念完,染坊里依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圣眷”砸懵了。入京?贺首辅寿诞?这……这跟做梦似的!
老太监将圣旨往前一递,眼神冰冷地扫过陈默:“陈默,接旨吧。收拾行装,即刻启程!不得延误!”他特意加重了“不得延误”四个字,眼神若有若无地瞟过陈默身后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罪魁祸首刘二狗。
陈默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恭敬地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绢帛。入手冰凉丝滑,上面朱红的御批“不得延误”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快递……比外卖催得还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