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墙外的喧嚣随着士子们蔫头耷脑地散去,终于暂时消停了。陈默那间小院,如同风暴过后的破船,暂时得了片刻喘息。院墙上糊满的《劝学》草纸被秋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墨迹斑驳,倒像是某种荒诞的招魂幡。
陈忠依旧在鬼门关前打转。命是捡回来了,人却瘦脱了形,每日里灌下去的汤药比米汤还多,却不见多少起色。那把沾满脓血的钥匙,被陈默用烈酒反复煮洗,又拿细麻布蘸着桐油,日夜擦拭。钥匙尾端小孔里抠出的那片残破丝绸,则被他夹在一本旧账册里,对着油灯反复端详。丝料细密坚韧,暗红印痕模糊不清,似字非字,似纹非纹,透着一股子陈年阴谋的霉味。
这日晌午,秋阳正好。陈默正蹲在院里,就着木盆搓洗陈忠换下来的血污布巾。刘二狗撅着屁股在灶膛口吹火,锅里熬着黑乎乎的药汁,苦味熏得人脑仁疼。
“砰——!”
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差点当场解体!
陈默手一抖,布巾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刘二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灶膛里的灰扑了一脸。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绛紫色织金箭袖袍,玉带束腰,脚踏鹿皮小靴,手里还拎着个东西。正是小侯爷萧炎!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面带倨傲的锦衣随从。
萧炎那张俊脸上,此刻阴云密布,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陈默身上。他显然刚从某个宴席上下来,身上还带着酒气,眼角微红,更添几分戾气。
“陈默!”萧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好!好得很!本侯爷找你多日,你倒躲得清闲!”
陈默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指教?”萧炎冷笑一声,往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院里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他扬起手中那个东西——那是一个造型极其华丽、通体剔透如琉璃的细颈长瓶!瓶身镶嵌着金丝和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瓶口用蜜蜡封着,隐约可见里面琥珀色的液体。
“认得这个吗?”萧炎将琉璃瓶举到眼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和挑衅,“西域龟兹国进贡的‘琥珀光’!窖藏百年!千金难求!便是宫里的贡酒,也未必比得上它醇厚!”
他目光扫过陈默院里那口破水缸、墙角堆着的干草料,还有灶台边那只沾满煤灰的粗陶酒坛子,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轻蔑的弧度:“听说你那什么‘醉仙酿’,在清水县那小地方,唬得一群土包子五迷三道?今日,本侯爷就让你开开眼!也让你这乡巴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酒!”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个随从立刻上前,手里捧着一个同样精致无比的金杯。萧炎“啪”一声拍开琉璃瓶口的蜜蜡封泥!
一股奇异的、带着浓郁果香和某种异域香料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香气甜腻馥郁,如同熟透的浆果混合着昂贵的熏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甚至盖过了院里浓重的药味和灶膛的烟火气。
“香!真他娘的香!”刘二狗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瓶酒。
萧炎得意地瞥了陈默一眼,亲自执瓶,将那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金杯。酒液粘稠,在杯中荡漾,折射着阳光,如同流动的黄金。
“如何?”萧炎端起金杯,对着陈默晃了晃,姿态优雅,眼神却充满挑衅,“敢不敢,拿你那土酿的玩意儿,出来比一比?也让本侯爷见识见识,你那‘诗甲天下’的名头,是不是连带着酿酒,也能酿出个天下第一?”
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刘二狗紧张地看着陈默。萧炎身后的随从们,脸上都挂着看好戏的讥笑。
陈默看着那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琥珀光”,又看看萧炎那张写满“踩死你”的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向灶台边。
在萧炎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弯腰,从灶台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拖出一个沾满灰尘和草屑的粗陶坛子。坛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坛口用黄泥封着,泥巴干裂,看上去比萧炎脚下踩的泥地还要寒酸。
“二狗,”陈默的声音平淡无波,“拿个碗来。”
刘二狗愣了一下,赶紧从灶台上抓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递过去。
陈默没接碗。他一手抱着那粗陶坛子,另一只手屈指成拳,对着坛口封泥的中心,猛地一敲!
“噗!”
一声闷响!干硬的黄泥封应声碎裂!几块泥巴渣子掉在地上。
就在封泥碎裂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霸道、极其醇厚、带着原始生命力的酒香,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又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洪荒猛兽,挣脱了束缚!
轰——!
那香气不再是“琥珀光”那种浮于表面的甜腻和香料堆砌!它是纯粹的、浓郁的、如同实质般的酒气!带着陈年谷物发酵后的深沉麦香,混合着山泉的清冽、泥土的厚重、阳光的炽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勾魂摄魄的奇异果香!那香气瞬间冲散了“琥珀光”的甜腻,如同飓风扫过庭院,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嘶——!”萧炎身后一个随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是什么味儿?!”另一个随从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随即又贪婪地猛吸了一口!
刘二狗更是张大了嘴,哈喇子差点流出来,眼睛死死盯着那破坛子,仿佛里面装着琼浆玉液!
萧炎脸上的得意和倨傲,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他端着金杯的手僵在半空,杯中那价值千金的“琥珀光”,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如同实质般的酒香冲击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鼻翼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极其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陈默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失态。他抱起坛子,对着刘二狗手里的粗瓷大碗,倾斜坛身。
哗啦啦——!
一道清澈透亮、如同流动水晶般的酒液,从坛口倾泻而下,注入碗中!酒花细腻如雪,经久不散!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酒香,随着酒液的注入,再次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萧炎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从胃里直冲头顶!他死死盯着那碗清亮得晃眼的酒液,再看看自己手中金杯里那粘稠的琥珀色,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碾压的挫败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不可能!”萧炎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俊美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扭曲!眼中布满血丝!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世家公子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