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爱妃的笑脸,又瞥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的陈默,沉吟片刻,最终挥了挥手:“罢了。既然爱妃喜欢,就依爱妃所言。陈默御前失仪,撕裂龙袍,本应重处。念其诗才难得,贵妃求情,罚其……罚其为贵妃作新诗十首。另,将撕裂之龙袍下摆……赐予陈默,以示惩戒!退下吧!”
“谢陛下隆恩!谢贵妃娘娘恩典!”陈默如蒙大赦,重重叩首,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两个内侍上前,面无表情地将那片撕裂的、绣着狰狞五爪金龙的明黄袍角,塞到陈默手里。那布料入手冰凉滑腻,却重逾千斤!
陈默攥着这片“御赐”的破布,在无数道或惊愕、或嫉妒、或怨毒的目光注视下,踉跄着退出麟德殿。殿外冷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彻底醒了。
回到小院,刘二狗看着陈默手里那片明黄色的破布,吓得魂飞魄散:“东家!这……这是……”
陈默没说话,只是将那片龙袍碎片随手丢在灶台上。布料上,狰狞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断裂的金线在油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队内务府的太监便敲开了小院的门。为首太监面无表情,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明黄绸布。
“陈待诏,贵妃娘娘口谕。”太监尖着嗓子,“娘娘说,御赐之物,不可轻慢。特命内务府,将昨日赐下之……龙袍残片,改制为围裙一副,赐予待诏。望待诏……善用。”
说罢,掀开黄绸。
托盘上,赫然是一件……围裙?
材质正是那片撕裂的明黄龙袍!只是边缘被粗糙地缝上了深蓝色的粗布镶边,胸前位置,那条残缺的五爪金龙依旧张牙舞爪,只是龙身被剪裁得七零八落,龙爪断裂,龙尾消失,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龙头和半截龙身,突兀地绣在围裙正中央!针脚粗大歪斜,显然是仓促赶工,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荒诞和……羞辱!
刘二狗看着那围裙上残缺的金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白如纸。
陈默面无表情地接过托盘。入手沉甸甸的。他手指拂过围裙上那断裂的金龙绣线,粗糙的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
“谢贵妃娘娘恩典。”他声音平静无波。
太监们转身离去。院门关上。
陈默拿起那件“御赐”的围裙,抖开。明黄的底色,狰狞的残龙,深蓝的粗布镶边,组合在一起,像一面滑稽又恐怖的战旗。
他沉默片刻,竟真的将围裙系在了腰间。残破的金龙贴着他的腹部,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东家!您……您这是……”刘二狗声音发颤。
陈默没回答,只是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开始给陈忠熬药。火光跳跃,映着他腰间那条明黄色的围裙,和围裙上那只剩半截、却依旧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
荒诞,冰冷,又带着一股子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愤怒。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药罐底,发出沉闷的咕嘟声。陈默腰间系着那条明黄色的“御赐”围裙,围裙正中,那条残缺的五爪金龙在跳跃的火光下张牙舞爪,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时刻提醒着他麟德殿那场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陈忠的呼吸依旧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刘二狗蹲在灶膛口,添着柴火,火光映着他那张熬得脱了形的脸,眼神里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院墙外的世界,却因陈默那首《清平调》炸开了锅。
“云想衣裳花想容”!
“可怜飞燕倚新妆”!
这两句诗,如同长了翅膀的凤凰,一夜之间飞遍了京城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贵妃娘娘亲口赞许的“妙绝”,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诗才难得”,让陈默“诗甲天下”的名头镀上了一层真正的金光。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人人争相传诵。更有那等附庸风雅的,摇头晃脑,恨不得把这两句诗刻在脑门上。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陈默同款”。
“陈魁首新作!《月下思》!只要十文钱!”
“独家秘本!陈默亲笔《闺怨》!闺阁小姐必备!”
“走过路过莫错过!陈魁首最新力作《咏驴》!御马监那头‘追风’驴的传奇一生!”
东市口,西市尾,南城根儿,北城桥洞子底下……但凡人多的地方,必有那么几个油头粉面、眼神飘忽的汉子,怀里揣着一叠粗劣的黄纸,上面用狗爬般的字迹抄写着各种署名“陈默”的酸诗歪词。内容或抄袭拼凑,或胡编乱造,文理不通,格律全无,却都顶着“陈默”这块金字招牌。
一时间,京城纸贵——劣质草纸的价格都翻了一番。
刘二狗出去抓药,回来时气得脸都绿了,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黄纸,拍在陈默面前:“东家!您瞧瞧!这都什么玩意儿!‘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这不是您中秋宫宴上念过的吗?被他们改成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坐茅坑,拉不出屎路’!还有这个!‘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们给改成‘醉里挑灯看婆娘,梦回隔壁老王床’!气死我了!这……这不是糟践您的名声吗?!”
陈默拿起一张黄纸扫了一眼。字迹歪扭如蚯蚓爬,墨迹污浊,内容更是粗鄙不堪入目。他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将那纸丢进灶膛。火苗猛地一蹿,劣质纸张瞬间化作飞灰。
“随他们去。”陈默声音平淡,继续搅动着药罐里翻滚的黑色汁液。名声?从清水县那个小染坊开始,他的“名声”就从未真正属于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筹码,或是攻击的靶子。眼下陈忠命悬一线,他哪有心思理会这些跳梁小丑。
“可……可这也太气人了!”刘二狗跺着脚,“您是没看见!那些卖假诗的,嘴皮子可溜了!说什么‘陈魁首亲笔,贵妃娘娘都说好’!还有的,干脆在纸上画个歪歪扭扭的‘默’字,就敢说是您的印!好些不明就里的,还真花冤枉钱买!这不是骗人吗?!”
陈默的手顿了顿。药罐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骗人?是啊,那些粗制滥造的假诗,骗的是那些真心喜爱诗词、却又分辨不清的普通人。他们花的是辛苦钱,买的却是糟粕。
他放下药勺,走到窗边。院墙外隐约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陈魁首新诗!新鲜出炉!五文钱一张嘞——!”
声音聒噪,如同苍蝇嗡嗡。
陈默沉默片刻,转身走到书案前。案上堆着刘二狗练字用的劣质草纸和半块墨锭。他拿起那截秃了毛的破笔,蘸了墨,在一张草纸上随意写下几个字。
“东家,您这是……”刘二狗凑过来。
陈默没答话,只是指着其中一个字:“二狗,你看这个‘渚’字。”
刘二狗瞪大眼睛,看了半天,茫然道:“这……这不就是三点水加个‘者’吗?”
“再看仔细点。”陈默用笔尖点了点“渚”字左边那三点水,“尤其是最后一点。”
刘二狗凑得更近,几乎把鼻子贴到纸上。看了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哎呦!这点水……这点水它带钩!像个小鱼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