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舔着药罐底,发出沉闷的咕嘟声,将小院最后一点暖意都熬进了那翻滚的黑色汁液里。陈默系着那条明黄围裙,围裙正中,残缺的五爪金龙被油烟熏得暗淡,却依旧狰狞地贴着他腹部。他沉默地搅动着药勺,药气苦涩,压得人喘不过气。炕上,陈忠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一根随时会断的游丝。刘二狗蹲在灶膛口添柴,火光映着他熬得脱了形的脸,眼神麻木,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陈忠干裂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院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如同夜枭的低鸣。
陈默手一顿,放下药勺。刘二狗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门开处,沈轻眉玄青色的身影立在清冷的晨光里,乌发高束,面如寒玉。她没进来,只是隔着门槛,将一个沉甸甸、触手冰凉的布包塞进陈默手里。布包不大,棱角分明,隔着粗布也能感受到内里金属的坚硬与冰冷。
“拿着。”她声音清冷,目光扫过陈默腰间那条残破的龙纹围裙,又掠过炕上气若游丝的陈忠,最后落回陈默脸上,眼神深不见底,“风暴将至。”
说完,她转身,玄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口。来得突兀,去得干脆,只留下那个冰冷的布包和一句沉甸甸的警告。
陈默攥着布包,指尖被那金属的寒意刺得生疼。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那半枚能调动京畿重兵的虎符。沈轻眉昨夜掌心压下的重量,此刻真实地烙在他手上。风暴?宋家的反扑?还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院门再次被急促拍响!这次是官家特有的、带着威势的叩击!
刘二狗吓得一哆嗦。陈默深吸一口气,将布包塞入怀中,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他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个面皮白净、眼神倨傲的小太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朱漆托盘的内侍。托盘上盖着明黄绸布。
“安乐公陈默,接旨!”小太监声音尖细,带着宫人特有的疏离。
陈默撩起沾着药渍和灶灰的围裙下摆,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刘二狗慌忙跟着跪下,头埋得低低的。
小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声音平板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十年一度‘天下文魁大会’,兹定于三月后,于京师琼林苑举行。大渊乃天朝上国,文脉所钟,上届魁首,今复为东道。然寰宇诸邦,英才辈出,虎视眈眈。朕心甚忧,恐坠国威。今特旨,命翰林院总领其事,遴选才俊,组建使团,为国争光。新晋安乐公陈默,诗才甲天下,深孚朕望,着即点为‘文魁候选’,责其勤勉砥砺,勿负圣恩!钦此!”
天下文魁大会?文魁候选?
陈默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那“为国争光”、“勿负圣恩”的字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混合着沉重的压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昨夜残留的酒意和怀中虎符的冰冷。一个虚衔的“安乐公”,一个看管驴马的“待诏”,转眼就成了背负国运的“文魁候选”?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架在火上烤!宋家的暗箭未除,陈忠命悬一线,怀里的虎符烫手,如今又添上这“为国争光”的重担……
他垂首,声音平静无波:“臣,领旨谢恩。”
小太监合上圣旨,递过来。又示意内侍揭开托盘上的黄绸。
一盘是沉甸甸的赤金“安乐公”印信,另一盘则是一套象征性的公侯仪仗——鎏金铜戟一对,朱漆节杖一根,还有一面绣着“安乐”二字的杏黄旗。东西看着光鲜,却透着一股子虚张声势的寒酸,与这小院的破败格格不入。
“公爷,收着吧。”小太监皮笑肉不笑,“陛下隆恩浩荡,望公爷……安享富贵,莫负圣望。”他特意加重了“安享富贵”和“莫负圣望”几个字。
内侍将托盘放在院中唯一还算平整的石磨上,转身随小太监离去。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初升的朝阳,也隔绝了那点虚伪的皇家威仪。
刘二狗看着托盘里金灿灿的印信和那几件花里胡哨的仪仗,又看看自家东家腰间那条破龙围裙和灶台上翻滚的药罐,嘴巴张了张,半晌才憋出一句带着哭腔的话:“东家……这……这算升官了?可……可忠叔他……”他指了指炕上毫无声息的老人,眼圈通红。
陈默没答话。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安乐公”金印,入手冰凉,压得掌心生疼。他掂了掂,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安乐公?呵……不如叫猪猪侠。”
他将金印随手丢回托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刺耳。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窗。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进来,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院墙外,隐约传来报童清脆又带着亢奋的叫卖声,穿透清冷的晨雾:
“号外!号外!天下文魁大会三月后京师开擂!安乐公陈默钦点文魁候选!为国争光!”
“快来看啊!十年一度!万国来朝!看我大渊文魁扬威!”
声音聒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京城的平静,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陈默站在窗边,怀中的虎符冰冷坚硬,心口的跳动却沉重而缓慢。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阳光,只有铅块般沉重的云层低低压着。
“二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把药端给忠叔。”
“啊?哦!”刘二狗慌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端药罐。
陈默转过身,目光扫过托盘里的金印仪仗,扫过灶台上翻滚的药罐,最后落在刘二狗那因恐惧和担忧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枚冰冷的虎符。
风暴将至。
沈轻眉说得没错。
这“安乐公”的富贵,这“文魁候选”的荣光,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药味和寒意的空气,低声自语,像是说给刘二狗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