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在大渊选手席的角落,如同风暴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他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灼热的刺痛。
体内“梦魇散”的余毒如同跗骨之蛆,眩晕感如同潮汐般间歇性涌来,指尖残留的麻意提醒着他那场未遂的毒杀。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刘二狗托人递来的口信——陈忠昨夜又呕血了,气息微弱如游丝。
怀中的虎符冰冷坚硬,沈轻眉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而眼前这文魁大会的荣辱,于他而言,不过是悬在深渊之上的走钢丝,脚下是陈忠垂危的生命,四周是无数双或期待、或嫉恨、或暗藏杀机的眼睛。
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喧嚣,耳边却充斥着各种声音:勋贵子弟们对积分的紧张议论,北莽那边粗野的谈笑,还有……那些如同苍蝇般挥之不去的窃窃私语。
“哼,剽窃亡父遗稿,欺世盗名,也配与我等同列?”
“诡辩取胜,毫无廉耻!若非评委偏袒……”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是‘安乐公’!有陛下撑腰呢!”
“撑腰?我看是秋后的蚂蚱!等着瞧吧!”
流言如同毒藤,在琼林苑的角落里疯狂滋长。柳如霜伪造的“陈父遗稿”故事,经过几日发酵,已深入人心。许多人看向陈默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那些曾经因《漕夫赋》而起的些许敬意,早已被“剽窃”的污水冲刷得荡然无存。陈默对此充耳不闻,或者说,心力交瘁之下,已无力去辩驳。他只是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银针——沈轻眉无声的支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就在这时,北莽使团那边,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一声狂野的咆哮!
“陈默!安乐公!”
拓跋野猛地站起身!他那铁塔般的身躯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他一把扯开身上半敞的翻毛皮袄,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膛,豹眼圆睁,如同盯上猎物的苍狼,直勾勾地射向大渊选手席角落的陈默!
“你那日诡辩,胜之不武!投机取巧,算什么本事?!”拓跋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我北莽男儿,行事光明磊落!最看不起这等弯弯绕绕的鬼蜮伎俩!”
他猛地抽出腰间弯刀,“锵”地一声,刀尖直指陈默,寒光在秋阳下刺目!
“可敢与我拓跋野,堂堂正正,斗一场诗?!”
“主题不限!即兴发挥!一炷香为限!”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天下人看看,你这‘诗甲天下’的名头,是偷来的,还是真有几分斤两?!”
声如炸雷,在琼林苑上空轰然回荡!
短暂的死寂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喧嚣!
“好!!”
“拓跋大人豪气!”
“斗诗!斗诗!”
“这才痛快!比那劳什子辩论爽利多了!”
崇尚血性、厌烦了文绉绉比试的勋贵子弟们率先沸腾起来!他们拍案叫好,振臂高呼!北莽使团更是如同打了鸡血,捶胸顿足,发出震耳欲聋的狼嚎!连一些中立国的使者和看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野性的挑战激起了兴致,纷纷叫好助威!琼林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如同滚油泼入烈火!
评判席上,周文宾等大儒脸色微变。这不合规矩!大会赛程已定,岂能随意加赛?然而,台下汹涌的民意和拓跋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们一时难以开口驳斥。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死死钉在陈默身上!
陈默缓缓睁开眼。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他看着赛台上那个如同战神般矗立、气势汹汹的拓跋野,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充满狂热期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心头一片冰凉。
斗诗?
即兴发挥?
一炷香?
这分明是拓跋野的强项!北莽人长于直抒胸臆,以气势和野性取胜,最擅这种毫无约束的即兴发挥!而他陈默,此刻身心俱疲,余毒未清,脑中库存虽丰,但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即兴创作一首足以压制拓跋野狂野诗风的诗篇,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他此刻的状态,连笔都未必能握稳!
避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掐灭。不能避!此刻避战,无异于当众认怂!不仅大渊士气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他陈默“诗甲天下”的名头将彻底沦为笑柄,更会坐实了“剽窃”、“心虚”的流言!柳如霜、赵谦之流,恐怕会立刻将“懦夫”的帽子扣上来!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扶着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向御座方向,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好戏”,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长公主端坐一旁,绛红宫装衬得她肤白如雪,眼神却冰冷如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沈轻眉按剑立于御座侧后,玄青色的身影挺拔如松,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那目光,带着一丝无声的催促和……信任?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感。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甚至带着一丝虚浮的踉跄。他脸色苍白如纸,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他抬起头,迎向拓跋野那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豹眼,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拓跋将军既有此雅兴……”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陈某……”
“奉陪!”
两个字出口,如同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身形微微一晃,随即死死抓住桌案边缘,才没有倒下。
“好!!”
“痛快!!”
“安乐公好胆色!”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和掌声!无论之前对陈默观感如何,此刻他这份当众应战的胆气,赢得了不少人的喝彩!大渊的勋贵子弟们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拓跋野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狂笑一声:“哈哈哈!好!是条汉子!拿酒来!”
立刻有北莽武士抬上一坛未开封的烈酒“马奶烧”!拓跋野一掌拍碎泥封,抱起酒坛,仰头便灌!琥珀色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浸湿了他虬结的胡须和胸膛!
“咕咚!咕咚!咕咚!”
豪饮之声,如同战鼓擂响!
他猛地将空酒坛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如同野兽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点香!”拓跋野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眼中燃烧着狂野的战意,死死盯住陈默,“安乐公!请!”
一炷细长的线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倒计时,开始!
风暴的中心,陈默孤立无援。他扶着桌案,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感受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眩晕和指尖的麻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顶而来,几乎要将他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