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正好咽下最后一口冷馍。他放下粗陶碗,碗沿还沾着几粒馍渣。他没看老周,也没看刘二狗,目光落在光秃秃泥地上几只顶着寒风刨食的骨瘦麻雀上。
“二狗,” 声音低哑得像砂轮,“备车,去县衙大牢。”
“啊?!”刘二狗愣住。
老周眼都直了:“东家!您…您去那腌臜地作甚?那赵大锤就是个火药桶,谁碰炸谁!”他急得直跺脚,“何况…况且他跟咱这农庄也八竿子打不着!”
打谷场方向传来几声驴子焦躁的嘶鸣,像是回应。陈默站起身,羊皮袄子上沾了点干馍渣,他随意地拍打了一下。骨节分明、还缠着脏污麻布的手指屈伸了一下,指背上一道未愈合的裂口蹭过粗糙的羊皮,渗出几点猩红。
“作甚?”陈默侧过脸,瞥了老周一眼。那眼底死寂的潭水深处,似乎翻涌起一丝极其细弱、却又冰冷刺骨的东西,如同地心深处被引燃的一缕暗火。
“弄点动静出来。”
黄杨集县衙的大牢,如同筑在这寒冬腊月下的一片活墓。阴暗、潮湿、腐朽、恶臭,浓得化不开的气息扑面而来,吸一口都直冲脑门,恨不得把肺管子都翻个底朝天。
引路的牢头手里那盏油腻昏黄的灯笼,光线只能勉强照亮前头一步远的黏腻石阶。石阶缝隙里积着不知什么成分的黝黑污水,脚踩上去,拉扯着刺耳的粘稠丝滑声。
“当啷啷——哐当!”
一声沉重又刺耳的金铁摩擦和撞击声猝然从甬道最深处响起!如同困兽撞击铁笼!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粗粛的嘶吼:“王八羔子!开……开门!给老子……开门!姓刘的狗官!老子日你八辈祖宗的……呜呜……”吼声被堵回喉咙,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只剩下痛苦沉闷的挣扎呜咽。
尽头最里头那个单间,铁栅栏门比其他门更显粗黑厚重,缝隙狭小。
牢头推开铁栅栏侧面的小窥探口。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烂稻草、人呕吐物和排泄物恶臭的热烘烘腥风涌了出来。
借着那点昏光,看清了里头光景。
一个壮硕如熊的人影被两根沉重粗大的牛筋索反剪着双臂,死死捆在墙角竖起的石柱上。脚腕上也拴着铁链。他低垂着头,粗硬的头发如同茅草窝,乱糟糟遮住了大半边脸。破烂的单衣浸满了不知是汗水还是尿渍的深色痕迹,紧贴在虬结贲张的肌肉上,肌肉线条因为奋力挣扎而扭曲虬结,皮肤上布满了青紫和条状的暗红伤痕。
最刺眼的是他那双裸露在外、死死抓握着石柱边缘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缠满了干涸发黑的血污和草屑,拳峰更是皮开肉绽,露出些许白色的骨茬!
他猛地昂起头!乱发甩开!
一张被污泥和血糊了半边的脸猛地撞入视野!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脸颊上还有一道新鲜的、正在渗血的棍痕!那双眼珠子如同烧红的炭球,布满了狂乱的血丝和一种几乎要择人而噬的野兽般的凶悍!目光扫过牢头,没有丝毫惧怕,只有更深的戾气和疯狂!待看清牢头身后的陈默,眼神中的凶暴混入一丝茫然。
“赵大锤?”牢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被那眼神吓了一跳。
那铁塔般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抽气,如同破风箱,死死盯住衣着明显不是衙役、站在牢门口的陌生人。
牢头转向陈默,赔着小心:“公爷……就……就是这厮了。您看……”
“开门。”陈默开口,声音很平。
牢头犹豫:“这……此獠凶悍难当……”
一块小小的、沉重的碎银已塞进了牢头汗津津的掌心。
“开。”依旧只有一个字。牢头噎住,只得招呼旁边两个衙役拿出钥匙。
哐啷啷!
沉重的铁链被解开。
栅栏门打开。
陈默低头迈了进去。甬道的恶臭和霉腐瞬间被这狭窄囚室内更加浓烈的汗馊、血腥和一种混杂着铁锈与硫磺似的独特焦糊气味淹没。他走到那被捆缚在石柱上的铁塔汉子面前三步远站定。
赵大锤浑浊的眼睛死死钉住陈默那张苍白却毫无表情的脸。喘息粗重如牛。
陈默没说话,直接从袖筒里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粗麻纸,展开。
纸上画着一个圆筒状的简陋玩意,旁边标着尺寸。还有些复杂的填充箭头标记,旁边写着“硝石三”、“木炭二”、“棉屑一”之类的字。
“能造?”陈默把纸往前一递。
赵大锤那双如同牛铃般血红的眼睛艰难地在纸上扫了一圈,乱蓬蓬的胡须抖了抖,嘴角似乎极其费力地抽搐着,突然爆出一串嘶哑刺耳、如同铁砂摩擦的爆笑:
“哈……咳咳…哈哈!!哪来的……雏儿?画个爆竹捻子……糊弄鬼呢?!”口水混着血沫子喷了出来,“这……这烟花……咳咳……烟花蛋子玩意儿……能炸……炸死鸟毛?!”
铁匠粗哑的嘲讽带着浓烈的唾沫腥气砸在陈默脸上。
黑暗狭小的囚室里,那卷粗麻图纸上简陋的圆筒画旁边,墨汁书写的“硝石三”、“木炭二”等细密小字,在油灯下如同死气沉沉的爬虫。
陈默的眼睛终于抬了抬。不再是之前的古井无波。那深潭底下被地火烫过的地方,猛地溅起一片冰冷刺骨的浪花。唇角拉扯开一个比牢中石壁更冷硬的弧度。
“炸死鸟?”他声音不高,字字却仿佛带着冰棱碴子砸在石地板上,“那东西……若响起来……”他顿了顿,往前逼了一步,声音压低些,如同阴风刮过地穴深处,直透赵大锤那灌满烧刀子和怒火的耳鼓膜,“……比边军十张神臂硬弩齐射,声振十里云霄呢?”这话带着阴风刮过地穴的冷意,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人的脑子。
赵大锤疯狂挣扎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双烧红炭球般的眼珠子猛得一顿!瞳孔深处那点狂乱的血色像是被硬生生冻住!只剩难以置信的呆滞!粗野嘲弄的大嘴还维持着半张着、滴落脏污唾液的姿势。
比……神臂硬弩齐射?
大渊边军压箱底的神臂硬弩!五石力!射程八百步!弩箭离弦的那声崩天裂地的巨响!箭矢能穿透皮索牛皮大盾!
十张神臂弩硬弩齐射?!那种天崩地裂的动静?!
就凭这卷粗纸上画的个破竹筒?!
“胡咧……胡咧掰扯!”赵大锤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哆嗦了两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喷出的气息灼热粗重带着腥膻,“扯……扯你娘的淡!一个……一个竹筒子!里头塞点花毛硝木渣滓……炸出响……顶……顶天儿吓飞麻雀!”
“吓飞麻雀?”陈默眉峰细微地一挑。没怒,反倒像是被这粗鄙的质疑逗起了某种更深沉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那个弧度比哭还冷:“那就打个赌。”
“赌?!”赵大锤懵了。血红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迷茫混杂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