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刺史僵在原地。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愤慨如同破碎的面具寸寸剥落,只剩下灰败的僵硬。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喉管发出咕噜的干涩声响。那双被石灰烧烂的眼皮飞快地眨动,躲避着陈默的目光,最终死死盯住自己沾满污血的靴尖。沉默。
许久。
那汗津津、沾着油污的广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喉间挤出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含混气音:
“是……是……护民……当然……自然……”
声音小得如同耳语。
他猛地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糊住眼角的汗渍血污,脸侧向旁边垂花门外沉沉的夜色,眼睛似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极其迅速又极其含混地续了一句:
“……明……明日申时……城西……废校场空着……旧……旧时剿匪用过的……”
语速极快,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抽噎了一声。再不看陈默一眼,被家丁几乎是拖拽着,踉跄狼狈地朝着后堂方向深重的阴影疾步退去。身影没入灯影的夹缝,如同逃避瘟疫。
厅中只剩下一地狼藉、一个垂死的刺客和冰冷的血腥气。
陈默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滩血污里蜷缩的人形,转身离去。
藏青袍角拂过翻倒的镶银犀角箸,沾了星点油腻的汤汁。
他穿过月洞门,步入刺史府后园狭窄的青石小径。
石径两侧修剪整齐的迎春花从阴影里伸出枯硬的枝条,几粒新绽的浅黄花苞在夜寒里瑟缩着。
陈默脚步未停,冰冷的指尖划过袖袋里那个沉甸甸、棱角分明的油纸布包。
远处,府城黑沉沉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剪影,在无星无月的夜穹下更显森然。
城西废校场的黄泥夯土墙还沁着料峭寒气。几缕早春新发的野草芽钻出墙根石缝,沾着昨夜未散的薄霜,灰绿纤细。
操场的残雪早被踩成烂泥坑。王墩子扯着破锣嗓子吼,口水沫子喷了排头汉子满脸:“站直了!脚跟砸坑!挨刀子也给我钉着!” 三排歪扭的汉子拄着削尖了顶的硬竹竿,冻得通红的脸上憋着股狠气。影七蹲在缺角的阅兵台石阶上,袖口滑出半寸淬蓝短刃的寒光,目光刮过每一张紧张渗汗的脸。角落堆着几捆新扎的藤牌盾,麻绳捆扎处还带着青色茬口。
几里外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慢悠悠轧过新融的雪水泥坑,车帘子放得严实。车里两个穿细布箭袖袍、袖口绣着模糊藤萝影的汉子。一个瘦长脸捻着块银角子在掌心颠,眼珠子透过帘缝死盯着校场方向,低笑:“一群扛锄头的烂葱……也摆起刀架子了?嘿嘿,姓胡的脖子够软……” 旁边的矮胖子咕咚咽了口唾沫:“省些口舌!待会儿……按主家吩咐,把引火的‘炭丸’看住了……丢准些!”
更深露重。夜枭凄厉的啼叫在秃枝间回荡。农庄后山沟里的风车谷仓如同伏在暗夜里的巨大怪兽。谷仓内塞满新收的秸秆和待磨的麦种,浓重的干草谷物气息在寒气中沉滞。远处水车巨轮的阴影在月色下沉默矗立。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贴着山坡枯草坡滑下,狸猫般无声。落地前,那黑影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厚棉布裹着的沉坠油布包,掌心在油布上飞快搓捻几下!一股带着松脂焦糊的刺鼻甜腻气味立刻弥散开来!他手臂猛地一甩!油布包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进谷仓后墙根一捆散落的干草堆里!
几乎同时!黑影身体猛然后弹!动作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模糊的残影!
呼——
油布包落处的枯草堆!猛地腾起一股幽蓝跳跃的火苗!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信子!瞬间卷着干燥的草叶腾起数尺!橘红色的火舌猛地舔上谷仓厚实但早已风干酥裂的松木板壁!带着松脂的火焰如同见了血的蚂蟥!疯狂咬噬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裂响!
“走水啦——!谷仓!后山沟谷仓烧起来啦——!” 值夜的老孙那如同裂帛般凄厉的嘶吼瞬间撕裂死寂!更锣被砸得“哐哐”暴响!
火借风势!疯狂蔓延!整座巨大的木石谷仓如同浇了油一般!短短十数息!火焰已沿着后壁呼啸着爬上了仓顶!瓦片在高温下发出痛苦的爆裂脆响!热浪冲天!滚滚浓烟如同恶魔吐息,裹挟着未尽的草灰和呛人的焦糊腥味!顷刻将夜空染成猩红!
“操他姥姥!”老周的声音像被砂石磨穿喉咙般嘶哑炸开!他连滚带爬地从地铺上蹿起!棉袄都顾不得披!光脚丫子疯了一样踹醒几个睡懵的汉子:“起来!操家伙!水车!赶水车!!”人如同被烧着了尾巴的老牛,闷头冲出院门,踏着冻得硌脚的碎石土路扑向沟底!
水车巨大的木轮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愤怒的巨兽,还在固执地缓慢转动。老周扑到那粗大的铜制出水口下方!双手死死抓住巨大的铁制摇臂!“转!往死里转!对准仓顶火头!”他喉咙爆发出撕裂的吼叫!
刘二狗带着几个汉子用肩头死死顶住水车基座沉重无比的铜铸轮盘!手脚并用扳扯那些巨大齿轮的咬合处!“给、给老子……动起来啊啊啊——!”
汗水如同开闸般从汉子们赤膊上滚落,混着烟灰染成污黑!肌肉虬结的后背在烈焰光影下如同拉满的弓!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慢!极其缓慢!巨大的铜铸轮盘在老周亡命死扳和众人合力猛推下!如同锈死了千年的巨物!一寸寸……艰难偏转方向!
“滋——啦——!”
就在此时!一束裹着松油的火苗草束从山坡上被狠狠扔下!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妖异的红光!轰地砸在刚刚开始偏移角度的水车巨大木轮的一角!干燥的木轮边沿瞬间被点燃!木质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
“干死他娘的!!” 老周眼珠子瞬间烧红!脸上肌肉扭曲!疯狂死扳铜摇臂的手骨节捏得爆响!水!水流!巨大的冲击力终于被强行扭转!一股浑浊却汹涌的水柱撕裂空气!如同狂怒的水龙!冲向那已被烈焰烧透了半边、正在塌陷的仓顶!
噗——!
水火交击!白汽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