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一个卖杂粮的摊子前蹲下。摊主是个干瘦老头,缩在破棉袄里,面前摆着几个敞口的粗麻袋。袋子里所谓的“新米”,颜色灰黄,颗粒干瘪,凑近了闻,一股子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儿?
“老丈,这米……怎么卖?”陈默抓起一把,指尖捻了捻,米粒硬得硌手。
老头眼皮都没抬,伸出三根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晃了晃。
“三十文一斗?!”刘二狗忍不住低呼,“您老抢钱呢?!上个月才……”
“爱买不买!”老头不耐烦地一挥手,带起一股更浓的硫磺混着霉灰的气味,“就这价!嫌贵?前头巷子口,烂菜帮子便宜!管够!”
陈默没吭声,放下米。目光扫过巷子深处。那边人更多,挤挤挨挨,光线也更暗。隐约能看见几个穿着体面些、但眼神闪烁的人影,在阴影里低声交谈,手里似乎还捏着些小物件比划。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金属锈蚀的怪味儿从那边飘过来。
他起身,示意刘二狗跟上,往巷子深处挤去。
越往里,光线越暗。两侧不再是地摊,而是些用破木板烂席子胡乱搭起来的棚子,黑洞洞的,像野兽张开的嘴。棚子口挂着些破布帘子,偶尔有人掀帘进出,带出一股更冲鼻的、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像是铁器生锈、药材发霉、还有某种……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刺鼻味。
陈默在一个挂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破布的棚子前停下。布帘掀开条缝,一股浓烈的、如同死老鼠混着廉价熏香的怪味扑面而来。里头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灯烟把棚顶熏得乌黑。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缎袍子、却沾满油渍的男人正歪在张破藤椅上剔牙。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下巴却留着几根稀疏的黄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透着股市侩的精明。正是鬼市里出了名的“牙郎”,金不换。
金不换斜眼瞅了瞅陈默这身打扮,又瞥了眼他身后紧张兮兮的刘二狗,嘴角一撇,露出颗镶金的门牙:“哟,生面孔?爷们儿想淘换点啥?前朝的古玉?还是……刚出锅的‘硬货’?”他声音带着点油滑的拖腔,手指头捻着颗黄澄澄的金牙签。
陈默没接茬,目光在棚子里扫了一圈。棚角堆着些蒙灰的瓶瓶罐罐,还有几卷看不出年头的破画轴。他吸了吸鼻子,那股混杂的怪味里,硫磺和硝石的气味似乎更明显了些。
“粮。”陈默开口,声音刻意压得沙哑低沉,“新粮。要干净的。”
“粮?”金不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金牙签在嘴里转了个圈,嗤笑一声,“爷们儿,您走错地界儿了吧?这‘老鼠洞’里,耗子都比粮干净!”他小眼睛眯缝起来,上下打量着陈默,“不过嘛……您要是真想要‘干净’东西……”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我这儿……倒是有几件‘老物件’,比粮金贵,也……干净。”
他慢悠悠地从藤椅底下拖出个蒙着厚灰的破藤箱。箱子打开,里面塞满了破布烂棉花。他伸手在里面摸索着,嘴里还絮叨:“都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稀罕玩意儿……搁外头,有银子都没地儿寻去……”
摸索了半天,他掏出来的不是什么玉器古玩,而是半片巴掌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物件。那东西灰扑扑的,沾着泥垢,看着像块破瓦片。
金不换却像捧着宝贝,用袖子使劲擦了擦那物件的表面。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瓦片”竟渐渐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质地——光滑!透亮!虽然蒙尘,却隐隐能映出人影轮廓!像是一块……摔碎了的玻璃?!
“瞅瞅!”金不换献宝似的把那半片东西往陈默眼前凑,“前朝宫里的宝贝!‘照骨镜’!听说过没?隔着皮肉能照见骨头!神着呢!”他唾沫星子飞溅,“可惜啊……就剩这半拉了……还是我祖上费老鼻子劲……”
陈默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玻璃?!
这分明是块玻璃碎片!
虽然厚薄不均,边缘粗糙,但那透光性和隐约的映像……绝不会错!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接过那半片“镜子”。入手冰凉坚硬,边缘锋利。他翻到背面。背面沾着厚厚的泥垢和铜绿,几乎看不出原貌。他用指甲在边缘一处铜绿稍薄的地方用力刮了刮。
刮掉污垢。
露出底下!
一行极其细小的、阴刻的篆体小字!
字迹清晰!
笔画古拙!
在昏黄的油灯下,如同蛰伏的鬼影——
“光耀三十七年制”!
光耀三十七年!
又是这个年号!皇史宬残卷里提到“铁甲巨兽”的前朝年号!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捏着碎片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碎片边缘的锋利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
金不换还在旁边唾沫横飞地吹嘘:“……这宝贝!当年可是陈家‘玲珑阁’压箱底的货!百年前的老铺子了!专供宫里头的!要不是……”他忽然住了嘴,小眼睛狐疑地打量着陈默骤然变化的脸色,“爷们儿?您……您识货?”
陈默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金不换那张油滑的脸上!
“玲珑阁?”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陈家?哪个陈家?”
金不换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金牙签也不剔了:“还……还能哪个陈家?就……就清水县那个呗!早八百年就败落了!听说祖上阔过……在京城开过铺子……叫什么‘玲珑阁’……专弄些稀奇古怪的西洋景……”他眼神闪烁,声音越说越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什么,“都是……都是老辈人瞎传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棚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陈默捏着那半片冰冷的“照骨镜”碎片。
“光耀三十七年”。
“玲珑阁”。
“陈家”。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脑海!
肋下的闷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混杂着惊骇和荒谬的冰冷。
这鬼市烂泥塘的腥臭里,竟真能捞出……前世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