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那股子混着硫磺焦臭的血腥气,像是渗进了陈默的骨头缝。肋下那块淤青闷痛得厉害,像有根烧红的铁钉在骨节里慢慢拧。他盯着钱算子指尖那点靛青线头碎屑,脑子里翻腾着粮仓的霉绿、病牛肚肠里的硫磺渣、还有玄尘子那张冰雕似的脸。“瘟病”两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刀刃上淬着“幽”字的毒。
“回清水县。”陈默的声音嘶哑,像砂纸刮过冻裂的木头。他抓起搭在棚柱上的半旧羊皮袄,肋下动作牵扯,疼得他嘴角抽了一下,“就说……族里催着……修谱。”
…………
清水县老宅那股子陈年的土腥气,比牛棚的瘟病味儿更呛人肺管子。院墙塌了半截,枯死的藤蔓绞在朽烂的窗棂上,风一吹,干叶子簌簌往下掉,像下着一场灰黄的雪。王墩子领着几个佃户吭哧吭哧地铲着院里的荒草,铁锹刮在冻土上,声音又闷又涩。
陈默没进堂屋,径直绕到后山。山风卷着枯草屑抽在脸上,生疼。玄尘子图上那“二溪合抱”的向阳坡地就在眼前。坡势平缓,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杵在坡顶,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白的天。坡下两条早已冻得梆硬的小溪沟,如同僵死的灰蛇,蜿蜒着没入远处更荒芜的山坳里。
陈家祖坟就在坡腰。几座青石垒的坟包,坟头草早就枯黄倒伏,被雪水沤成了烂泥。最显眼的是居中那座稍大的坟冢,前头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身爬满深绿的苔藓,碑顶落着一层薄薄的灰雪。碑面上阴刻的“陈公讳明远之墓”几个大字,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模糊,边缘的石棱也磨圆了。
陈默走到碑前。石碑脚下散落着几块新崩裂的青石碎块,茬口白森森的。他目光落在碑身正中——一道狰狞的、足有小儿臂粗的焦黑裂痕!如同被巨斧劈过!从碑额“陈”字起笔处,斜斜向下撕裂!直贯碑底!裂痕边缘的石质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过的、琉璃状的扭曲形态!焦黑深处,隐约可见石质内部不自然的、蜂窝状的细小孔洞!
雷劈!
只有九天落雷的狂暴力量,才能留下这般触目惊心的痕迹!
陈默蹲下身,指尖拂过裂痕边缘焦黑翻卷的石棱。触手粗粝滚烫,仿佛还残留着天火的余威。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硫磺焦糊气,混杂着雷击后特有的臭氧腥味,钻进鼻腔。这味道……和牛棚里、粮仓中那股催命的瘟病气息,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他指腹沿着裂痕向下摸索。裂痕深处,似乎并非实心。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不规则的凸起。他凑近细看。焦黑的裂缝内壁,紧贴着碑体深处,竟嵌着一小块非石非泥的暗金色!那东西被高温熔蚀得边缘模糊,深深嵌在石缝里,只露出指甲盖大小的一角!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他左右看看,王墩子几个还在坡下吭哧铲草。他咬咬牙,从靴筒里拔出随身带的短匕。冰凉的刀尖小心翼翼探入焦黑的裂缝,沿着那暗金色物体的边缘,一点点地刮剔、撬动!
焦化的碎石屑簌簌落下。
匕首尖刮擦着硬物,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暗金色的东西嵌得极深!陈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肋下的闷痛随着用力一阵阵加剧。他屏住呼吸,刀尖猛地一挑!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
一块约莫两指宽、半寸厚的暗金色金属片,带着焦黑的石屑,从裂缝深处被撬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
不是金!是铜!鎏金铜!
铜片边缘被高温熔蚀得凹凸不平,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锈和焦黑烟炱。但翻转过来,另一面却相对平整!上面似乎……刻着字?!
陈默用袖子使劲擦掉铜片表面的污垢。绿锈下,露出密密麻麻、如同蚊足般细小的阴刻篆文!字迹古拙深峻,笔画间残留着石缝里的黑灰,更显神秘!
他凑到眼前,借着灰白天光,艰难地辨认:
“……七世祖讳远山公……于永和九年春……狩于岐山北麓……忽见……巨物翔于野……其形若铁鹞……通体黝黑……无翼而飞……尾喷赤焰……声震如雷……掠空西去……瞬息无踪……远山公惊骇……伏地……三日乃苏……”
铁鹞?无翼而飞?尾喷赤焰?!
陈默捏着铜片的手指猛地一颤!铜片边缘锋利的熔蚀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
飞机?!
这描述的……分明是……喷气式飞机?!
永和九年?!又是前朝那个诡异的年号!
他呼吸骤然急促!目光死死钉在铜片末尾几行更小的字迹上:
“……远山公遗训……此乃……天工遗祸……非人力可驭……凡我陈氏子孙……当守拙藏锋……慎用……天工之术……违者……必遭天谴……殃及……九族……”
慎用天工之术!
违者天谴!殃及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陈默的视网膜上!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肋下的闷痛瞬间化为尖锐的冰锥!直刺心脏!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雷鸣!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震得整个山坡都微微发颤!陈默猝不及防,被震得一个趔趄!手里的鎏金铜片差点脱手!
他猛地抬头!
灰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如铅!浓黑的云层低低压着,如同巨大的锅盖!云层深处,隐隐有惨白的电蛇游走!刚才那声闷雷的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东家!要下雹子了!快下山!”坡下传来王墩子变了调的呼喊!
陈默攥紧那块冰凉的铜片,指节捏得发白。铜片边缘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被天雷劈裂的祖碑,焦黑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百年前的惊骇与警告。
他转身,脚步踉跄地冲下山坡。狂风卷着枯草碎石抽打在身上,冰冷的雪粒子开始噼里啪啦砸落。身后,那座裂开的祖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道沉默而狰狞的符咒。
…………
夜。老宅后院那间勉强能挡风的厢房里。油灯如豆,火苗被窗缝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土墙上投下巨大晃动的黑影。
陈默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肋下的闷痛在寒气里愈发清晰。他摊开手掌。那块鎏金铜片静静躺在掌心,绿锈和焦黑覆盖下,那些细小的篆文如同盘踞的毒虫。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片边缘熔蚀的凹凸,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天工遗祸……”
“慎用……”
“天谴……”
字字如刀,剐在心头。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百鬼夜哭。远处山坳里,隐约传来几声牧羊人驱赶羊群归圈的吆喝,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透着股说不出的荒凉。
“……铁鸟儿……喷火哟……吓死个人嘞……”
“……老陈家……祖爷爷……魂儿丢了三整天……”
“……莫看哟……莫问哟……看了要遭雷劈嘞……”
荒腔走板的调子,裹着浓重的乡音,被风一阵阵送进窗缝。调子里唱的,赫然是铜片上记载的“铁鹞喷火”、“远山公惊骇三日”的旧事!竟成了乡野流传的……鬼怪传说?!
陈默浑身一震!猛地攥紧了掌心的铜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刺破皮肤!一点温热的血珠渗出,染在冰冷的绿锈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他死死盯着掌心那点刺目的红。
血珠混着铜锈,黏腻冰冷。
窗外牧羊人荒诞的歌声还在风里飘。
“……莫看哟……莫问哟……看了要遭雷劈嘞……”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撕裂天幕的巨刃!毫无征兆地劈开浓黑的夜空!瞬间将厢房内映得一片死白!紧接着!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霹雳!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砸落!
整个老宅都在剧震!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窗棂纸被震得哗啦乱响!油灯火苗猛地一窜!险些熄灭!
雷声的余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夯在陈默的耳膜和胸腔上!震得他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冒!肋下的剧痛如同被这雷霆瞬间点燃!猛地炸开!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喉头一甜!
“东家!”守在门外的王墩子惊恐地撞开门冲进来!
陈默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窗外!那道撕裂夜空的闪电残影还烙在视网膜上!惨白!刺目!如同上苍冰冷的嘲弄!
他缓缓摊开紧攥的拳头。
掌心。
那块染血的鎏金铜片。
在摇曳的、昏暗的油灯光下。
边缘的熔痕。
如同狰狞的獠牙。
无声地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