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驿站墙根底下那几张血糊糊的油印碎渣,被风卷着刮过冻土,沾在牲口蹄子踩烂的冰泥里。陈默盯着王墩子手心那几块油亮滑腻的雕版碎片,边缘齐整得像刀裁的豆腐,硌得他眼底发红。硫磺混松油那股催命味儿,跟清水县祖碑雷劈的焦糊气绞成一根毒绳,勒得他喘不过气。
“金不换!”陈默哑着嗓子低吼,羊皮袄袖口甩在条凳上砸起一蓬灰。这鬼市地头蛇的名字成了唯一的蛛丝,“挖地三尺!把那‘玲珑阁’的耗子洞给我抠出来!”
…………
京城西南角那片老坊市早没了人烟,半拉房檐塌在臭水沟上,烂瓦堆里钻出半人高的枯黄苇子,风一吹,苇絮混着烂纸片子满天飞。金不换缩在件油光水滑的貉子毛领大氅里,抄着袖筒在前头引路。他脸冻得发青,鼻尖通红,嘴里呵出的白气喷在毛领上结层薄霜。
“侯爷您瞅,就……就这片儿!”金不换踩了踩脚下冻硬的烂泥地,靴尖碾开半截发黑的烂椽子,“早八百年就塌平了!这鬼地方耗子都不乐意打洞……”话没说完,被风呛得一阵猛咳。
陈默没理他,靴子踩过冻硬的瓦砾堆,发出嘎吱脆响。烂房梁朽穿了的洞口张着嘴,底下黢黑一片。赵大锤抡着铁镐在前面开路,刨开的碎砖冻土块滚进黑洞里,半天听不见落底的声儿。
“慢点……底下空着呢!”赵大锤哑着嗓子吼,铁镐尖在洞口边缘刮擦,簌簌掉土渣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从洞里涌出来。不是单纯的土腥霉烂,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绝对的死寂里缓慢分解了几百年——陈木的朽味、纸页的齑粉气、金属的薄锈辛,还有一种……类似硝石粉尘的冰冷余味。那味道缠上舌尖,激得人后槽牙发酸。
洞口刨开够一人躬身钻入的豁口。举着的火把刚伸进去,火苗就猛地一矮,拼命往后退缩。洞里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泥沼。
赵大锤猫腰钻进去开路。陈默屏息跟着,羊皮袄蹭着湿漉漉的洞壁石棱,冰冷的水珠顺着后颈往下滑。火把光在湿冷的石壁和倒挂的冰锥上乱撞,光线被吸得厉害,照不到五步远。脚下的路向下倾斜,踩上去是烂泥混着咯吱响的碎骨渣——不知是耗子还是别的什么小兽遗骸。
走了约莫几十步,逼仄的甬道豁然开阔。一个半塌的砖石地窖,墙根横七竖八倒着些朽烂的木柜架子。洞顶滴滴答答渗着水,在凹处积成黑乎乎的小水洼。最深处角落里,一个蒙尘的东西被火把光晕描出轮廓。
是个箱子。
尺半见方,通体黑沉沉。材质似木非木,覆盖着一层厚得黏手的黑灰,几乎看不出原色。箱盖和箱体接口处完全被厚厚的尘泥和某种污垢般的褐绿色铜锈死死封住,如同浇铸成一体。没有锁,也没有铰链。箱盖正中央镶着一片巴掌大的铜饰板,板面被厚厚的铜绿和污垢糊得严严实实,只隐约看到下面似乎有些凹陷的刻痕图案。
“就……就这玩意儿?”金不换缩着脖子凑过来,狐疑地打量着破箱子,貉子毛领沾满碎尘,“看着……跟个棺材钉似的……侯爷您确定……”
“砸开!”陈默声音嘶哑,肋骨下的闷痛被地窖的阴湿拱得火辣辣。他没心思废话。
赵大锤抡圆了短柄铁锤!“铛!!!”
沉闷如击朽木的巨响在地窖里撞出回音!
铜锈和黑灰混着朽木渣簌簌崩落!
黑黢黢的箱盖正中出现一个碗口大的破洞!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强烈霉尘气味的奇寒,如同尘封冰窟的吐息,猛地从破洞里窜出来!激得三人齐齐后退一步!火把光焰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陈默稳住身形,夺过火把,凑近那黑洞洞的破口。
火光昏黄颤抖着舔入箱内。
照亮箱底的一刹!
寒气如同冰针顺着脊骨扎进脑髓!
箱底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物事,彻底悖逆了这个时代的所有常识!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叠玻璃管!
足有二十多根!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大部分都已碎裂,只底部相对完整!每一根都晶莹剔透,内里封着银色水银柱!水银柱顶端悬浮着细微的红色酒精液滴!管子外壁刻着清晰可见的黑色细线!线侧标注着从未见过的古怪字符——
“20”、“30”、“40”……还有两个并排的小字:
“摄”“氏”!
摄氏温度计?!一叠?!
视线挪开。
玻璃管旁边是半本残破的线装册子。册页不再是陈默熟悉的黄草纸,而是一种泛着冷硬灰白光泽的厚纸!纸页边缘焦黑蜷曲,似乎是烧剩下的。封皮已然不见,露出的扉页上铁画银钩着四个楷体字:《格物笔记》。纸页半开,露出内里墨线勾勒的图案——
两个并排的巨大圆圈!圆圈外缠满了密密麻麻、交错咬合的金属链条和大小不一的齿轮!两个巨大的圆圈底下,连着一长一短两根短杆,末端连接着两个略小一号的圆圈!图案旁边注着工整小楷:“双轮踏行器,以齿链传动,省人步履……”。
自行车?!齿轮传动自行车?!
赵大锤和金不换的脸在火光下凝固成两张惊骇的泥塑面具,眼珠子快要瞪出眶!
最后!
压在碎玻璃管和残破笔记册子最底下。
一个巴掌大的铁质小圆牌。
牌面通体覆盖着暗红色的厚重铁锈。
但那片铁锈中心,深深凹陷着一个无比清晰的、锐利而古拙的印记——
一个标准的“卍”字!四臂方折,末端尖锐!
陈默全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冻住!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生锈的铁牌!
记忆碎片如同炸开的玻璃渣般刺入脑海!
这符号……这符号……在前世某个特定的时空节点!它被染上过无法洗刷的罪孽和血腥!这绝非此世应有之物!
“卍……”
陈默喉咙里滚出这个干涩的音节。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朝箱内探去。
越过冰冷的碎玻璃管。
拂过那半本记载着自行车的灰白厚纸。
最终。
轻轻捏住那枚沉甸甸、冰凉刺骨的生锈铁牌边缘。
铁牌入手冰冷异常。
一股仿佛来自遥远时光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骨髓。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铁牌锈痕的瞬间!
“哗啦——!!!”
地窖深处某个黑暗角落!
一堆腐朽的木质空匣被这震动带得彻底崩塌!残渣扑簌簌地倾泻在积水洼里!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溅起一片浑浊冰冷的泥水!
如同沉睡地底深处的古兽……
被骤然惊醒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