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那股子焦糊混着血腥的腌臜气还没散干净,北疆的风就裹着砂砾抽过来了。陈默肋下的旧伤被马背颠得发木,怀里那半块虎符贴着皮肉,冰凉冰凉的。远处地平线上,北莽骑兵的黑影如同漫过荒原的蚁群,马蹄踏地的闷响贴着冻土传来,震得人脚底板发麻。
“列阵——!”老屠的破锣嗓子在风里劈了叉。长矛手半蹲着身子,矛杆斜指前方,枪尖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寒星。弓箭手的手指冻得发僵,搭在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骑兵在侧翼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风卷着沙尘抽在脸上,生疼。
陈默没看对面压过来的骑兵潮。他眯眼盯着阵前一字排开的十架怪模怪样的家伙什。那是赵大锤带人赶了三天三夜工,刚拖上战场的“新玩意儿”。架子是硬木钉的,像放大了几十倍的蜂箱,斜斜支在地上。箱口密密麻麻插满了胳膊粗细的厚竹筒,筒口用油泥封死,只留一根根浸了火油的麻绳引线,如同毒蛇的信子垂在外面。箱底下装着俩木头轱辘,推起来吱呀乱响。
“点火!”陈默的声音不高,砸在风里却像块冰。
几个举着火把的汉子猫着腰冲上去,火苗子舔上引线头!
“嗤——!”
引线瞬间爆开刺目的火花!带着一股子硫磺硝石的呛鼻味儿!火花沿着麻绳疯狂窜向箱体!
“轰——!!!”
不是一声!是几十声闷雷同时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大地都跟着抖了一下!
十架“蜂箱”猛地向后一挫!木头轱辘在冻土上犁出深沟!
紧接着!
“咻咻咻咻——!!!”
无数道拖着长长白烟的、手臂粗的火箭!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从箱口喷射而出!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朝着对面汹涌而来的骑兵潮猛扑过去!
“呜哇——!”
冲在最前面的北莽骑兵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蜂群”打懵了!战马惊嘶着人立而起!骑士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掀下马背!火箭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扎进人堆马群!噗嗤噗嗤的入肉声、骨头碎裂声、战马濒死的惨嘶声混成一片!冲势最猛的锋线瞬间人仰马翻!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带着尖刺的墙!
“成了!”赵大锤在阵后激动得直拍大腿,黑脸上全是汗碱子。
可欢呼声还没落地!
“嘭!嘭!嘭!”
接连几声更加沉闷、如同铁锤砸破鼓的巨响猛地炸开!
三架“蜂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厚木板瞬间扭曲变形!炸裂开来!破碎的木片和断裂的竹筒如同炮弹碎片般四下激射!浓烈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黑烟猛地腾起!瞬间吞没了周围几个点火和推车的士兵!
“咳咳咳!呕——!”
“我的眼睛!!”
“火!火燎着衣裳了!”
惨叫声、咳嗽声、呕吐声在浓烟里炸开!黑烟翻滚着扩散,带着浓烈的硫磺硝烟和某种皮肉烧焦的恶臭!呛得人眼泪鼻涕齐流!喉咙像被砂纸磨穿!连阵后的弓箭手都被熏得连连后退,阵型瞬间乱了套!
“操他姥姥!”赵大锤眼珠子瞬间红了!他吼叫着扑进浓烟里,拖出两个浑身冒烟、脸熏得漆黑的士兵。一个抱着炸烂的胳膊哀嚎,另一个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吐出的全是黑黄的粘液。
对面北莽骑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浓烟惊得攻势一滞。但很快,领头的千夫长挥舞着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残余的骑兵绕过满地翻滚的人马尸体,踏着同伴的哀嚎,再次发起了冲锋!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撤!撤回车阵后面!”老屠嘶哑的吼声在混乱中炸响。长矛手拖着被熏得晕头转向的同伴,踉跄着退向后方临时用粮车围起来的矮墙。弓箭手胡乱射了几箭,也狼狈后撤。阵前只剩下那几架还在冒烟的破烂“蜂箱”残骸,和满地狼藉的断箭、碎木、血肉模糊的人马尸体。
…………
营地后方的临时匠棚里,油灯熏得人眼睛发涩。空气里那股子硝烟混着血腥的味儿还没散尽。赵大锤蹲在炸烂的“蜂箱”残骸旁,赤红着眼珠子,手里攥着半截炸裂的厚竹筒。筒壁内侧糊满了黑乎乎、如同沥青般的粘稠火药残渣,散发着刺鼻的焦臭。筒底封口的油泥被巨大的冲击力炸开,边缘焦黑翻卷。
“潮了!”他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咆哮,枯树皮似的手指狠狠刮下筒壁内侧一层湿漉漉、沾着黑火药粉末的薄霜,“他娘的!北疆这鬼地方!夜里露水重!筒子没裹严实!火药吸了潮气!点着了就……就憋在里头炸膛!”他猛地将半截烂竹筒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陈默没说话,蹲在另一堆残骸旁。他捻起一点散落的黑火药粉末,指尖搓了搓。粉末有些板结,带着湿气。肋下的旧伤隐隐作痛,牵扯着思绪。防潮……密封……他目光扫过棚角堆着的、刚砍伐还带着湿气的青竹筒。脑子里闪过前世弹药箱里的防潮纸、密封蜡……
“裹泥。”陈默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竹筒外头……裹层泥。黄泥混石灰,掺点碎麻刀。裹厚实!阴干了再装药!”他站起身,走到棚外,抓起一把冻得硬邦邦的黄土坷垃,在手里碾碎,“就像……就像乡下人糊灶膛!泥壳子干了,水火不侵!”
赵大锤一愣,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对啊!糊泥巴!这玩意儿厚实!还吸潮!”他眼珠子亮起来,冲着旁边几个灰头土脸的匠人吼,“听见没!挖泥!和泥!要细!要黏!麻刀剁碎了掺进去!快!”
匠棚里瞬间活了过来。泥堆在角落垒起,石灰粉撒进去,麻刀剁得细碎混入泥浆。汉子们赤着脚在泥堆里踩,把泥浆踩得油亮粘稠。新砍的青竹筒被架起来,匠人们用手捧着湿泥,一层层、密密实实地糊在竹筒外壁,连引线孔周围都仔细抹平。湿泥裹着竹筒,像一根根粗壮的泥柱子,被架在避风的棚架下阴干。
老屠抱着他那把豁了口的鬼头刀,缩在棚角磨刀石旁。刀刃在青石上蹭得沙沙响,火星子偶尔溅出来。他斜眼瞅着那群忙活糊泥巴的匠人,又看看地上那堆炸烂的竹筒碎片,撇了撇嘴,喉咙里咕哝了一句:
“费这牛劲……弄一堆泥巴筒子……”
他刀刃在石头上狠狠蹭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锐响。
“……响动倒是挺唬人……”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
“……跟过年放炮仗吓唬年兽……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