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臭水沟边那片熟皮坊,味儿冲得能把人顶个跟头。几十口大缸泡着生皮子,石灰水混着腐肉的血沫子泛着白泡。赵大锤捏着鼻子,把几锭沉甸甸的银锞子拍在油腻腻的条案上。几个围着破围裙、手臂被药水沤得通红发亮的老皮匠,眼珠子黏在银子上,喉结上下滚动。
“肠衣?还要刮薄?绷灯笼?”为首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嘬着牙花子,“爷们儿……您这是要糊天灯祭祖宗?”
“少废话!干不干?”赵大锤铜铃眼一瞪。
“干!干!”老汉一把搂过银子,黄板牙呲出来,“不就是肠子嘛!咱拿药水泡它三天三夜!刮得比大姑娘的脸皮还薄透亮!”
三天后,侯府后校场。几根碗口粗的老毛竹被火烤弯了腰,用浸透桐油的麻绳死死捆扎成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球笼架子。架子底下吊着个用老藤条编的、足能蹲进去俩人的大筐,筐沿还捆着圈麻绳当扶手。
架子四周,几十个匠人踮着脚,手里托着刚送来的“蒙皮”。那玩意儿看着像半透明的油纸,又薄又韧,迎着光能透出手指影子,凑近了闻,还有股淡淡的、被药水压下去的腥气。正是刮得极薄、反复漂洗揉搓过的牛肠衣!匠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薄如蝉翼的肠衣一片片糊在竹架上,接缝处用熬得粘稠的鱼鳔胶仔细粘合、抹平。风一吹,蒙了半边的气囊轻轻晃动,薄皮底下透出竹架的格子阴影。
“点火!”陈默哑着嗓子下令。几个汉子抬着个烧得正旺的泥炭火盆,小心翼翼挪到藤筐底下。火盆里红亮的炭火隔着铁网,烘烤着气囊底部预留的进气口。
热浪升腾!
气囊底部那层薄薄的肠衣被热气一拱,猛地向上鼓起!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紧接着,整个气囊如同吸饱了气的鱼鳔,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膨胀!蒙在竹架上的肠衣被撑得紧绷绷的,透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竹篾格子!巨大的气囊在风中微微摇晃,像一颗被吹胀的、半透明的巨卵!
“成了!成了!”赵大锤激动得直搓手。
“再鼓点!再鼓点!”几个匠人仰着脖子喊。
气囊越胀越大,几乎要填满整个竹笼!底部进气口的热风呼呼作响!藤筐被气囊向上拉扯,微微离开了地面!
“刘二狗!”陈默猛地扭头。
“啊?啊?!”蹲在筐边正研究藤条结的刘二狗一哆嗦。
“上去!”陈默一指那晃晃悠悠的藤筐,“蹲进去!看看能离地多高!”
刘二狗脸唰地白了,腿肚子转筋:“侯…侯爷!我…我恐高啊!这…这肠子皮儿兜着气…万一…万一炸了……”
“废什么话!”赵大锤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差点把他拍进筐里,“麻溜的!侯爷让你上天瞧风景!美差!”
刘二狗哭丧着脸,被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塞进了藤筐。筐底火盆的热浪烤得他屁股发烫。他死死抓着筐沿的麻绳,指节捏得发白,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头顶那层被热气撑得几乎透明的肠衣,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气囊在热风的鼓动下,终于晃晃悠悠地,带着藤筐,极其缓慢地……离开了地面!
一尺!
两尺!
三尺!
藤筐离地一人高了!还在缓缓上升!
“稳住火!别烧着皮子!”赵大锤在底下吼。
刘二狗死死闭着眼,嘴里胡乱念叨着菩萨保佑。风从筐底灌上来,吹得他头发乱飞。他哆嗦着,眼睛眯开一条缝……
校场的围墙变矮了!侯府的屋顶瓦片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街市的屋顶像一片片灰黑的鱼鳞!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如同凝固墨浪般的北山山影!
“睁眼!看山!”底下陈默的吼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刘二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视线越过侯府的高墙,投向北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眩晕的高度感中挣脱出来,目光死死钉在远山那一片混沌的墨色里!
起初是模糊的。山峦重叠,林海苍茫,一片沉寂的深绿。风吹过,林梢微微晃动,如同墨绿色的海面起了波澜。他努力分辨着沟壑的走向,山脊的轮廓……鹰愁涧那片地方,山势尤其险恶,峭壁陡立,古木参天,幽深的谷底被浓密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像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绿绒布。
突然!
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绒布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几块巨大山岩半掩着的山坳里!
一缕!
极其细微的!
淡灰色的烟柱!
如同一条慵懒的细蛇,扭扭曲曲地从密林缝隙里钻了出来!袅袅升向灰白的天空!
刘二狗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死死盯着那缕烟!不是山雾!是烟!是烧柴火的烟!
紧接着!
在那缕烟柱下方!透过枝叶的缝隙!他隐约看到……几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暗红色光点!在幽暗的林下阴影里闪烁!跳跃!
“火!火堆!”刘二狗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和极度的亢奋,从半空中炸开!他半个身子探出藤筐,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枝,拼命指向北方山影深处!“东南!往鹰愁涧里头扎!五里!顶多五里!山坳子!石头缝后面!有……有火!冒烟!锅……锅灶!好几十!不!三十!三十口往上!”
底下的人群瞬间死寂!
随即!
“轰——!”
炸开了锅!
“听见没?!二狗子看见贼窝啦!”
“东南!五里!鹰愁涧!”
“三十多口灶!够几百号人嚼谷了!”
赵大锤眼珠子赤红,猛地拔出腰刀,刀尖直指北方:“弟兄们!抄家伙!跟老子进山!端了耗子窝!”
藤筐缓缓落地。刘二狗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来时,腿软得像面条,脸白得跟糊墙的石灰似的,裤裆湿了一片,自己都没察觉。他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还指着北山方向:“就…就在那儿…冒烟…冒烟……”
陈默没看他,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北方天际。那缕被刘二狗发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淡灰色烟柱,早已消散在风里,无影无踪。但他知道,那墨绿色的山峦深处,藏着的东西,很快就要被揪出来了。他肋下的旧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又隐隐地、带着一丝预兆般地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