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急了,从怀里摸出个小银角子,塞进老头空瘪的袖口:“老哥!给句痛快话!这纸!哪儿来的?谁的手艺?仿得忒像了!差点把官爷都蒙过去!”
老头枯瘦的手指捏了捏袖口里的银角子,眼皮掀开一丝缝。浑浊的眼珠在金不换脸上溜了一圈,又扫过陈默和刘二狗模糊的影子。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拖着那条残腿,极其费力地蹭到地窖最深处。那里堆着几个歪倒的破木箱,箱盖早烂了。老头枯爪般的手在箱底烂纸堆里摸索,灰尘簌簌落下。
摸了半晌,他拽出本比砖头还厚的册子。册子硬壳封面糊满了黑绿色的霉斑,边角卷曲破烂,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烂气。册子太重,老头抱不稳,“啪嗒”一声掉在烂泥地上,溅起一片灰土。
金不换赶紧捡起来,用袖子胡乱擦掉封面的厚灰。昏黄的灯光下,勉强辨出几个褪了色的、模糊的墨字——《光耀三十七年贡品录》。
“光耀?!”金不换镶金的门牙在灯下闪了一下,眼珠子瞪圆了,“乖乖!老瘸子!你还有这压箱底的宝贝?!”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册子。纸页脆得如同枯叶,稍一用力就碎。他小心翼翼地捻着页角,凑近灯光。
册页泛黄发脆,墨迹多有洇染。金不换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飞快滑动,嘴里念念有词:“南海明珠……苏杭云锦……高丽参……”他翻得急,纸屑簌簌往下掉。翻到中间某页,手指猛地顿住!
“这儿!”他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手指点着册页上一行墨字,字迹虽旧,却清晰可辨:
“金菊桑纸……五百刀……贡内廷造纸局专用……”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注脚:
“纸浆混入金箔细丝,以苦艾汁、靛蓝根浸透,捶打千遍,成纸坚韧,隐现金菊暗纹,水火难侵。制法……唯内廷造纸局掌印太监并匠作大工三人知晓,秘不外传。”
“内廷造纸局!”金不换猛地抬头,镶金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侯爷!听见没?独门秘方!就宫里那几个人知道!外头……外头根本仿不出来这金菊丝!”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内廷!又是内廷!这假盐引的根子,竟真扎进了宫墙之内?!
就在这时!
一直蜷在烂草堆里、像块朽木的老瘸子,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含糊、如同梦呓般的咕哝声。他那只枯瘦的、沾满泥灰的手,无意识地拍打着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发出“噗噗”的闷响。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像是沉在浑浊水底的死鱼。
“大火……”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烧……烧得……红透天……”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裤管上粗糙的补丁,指甲刮擦着粗布,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造纸局……库房……连……连着匠作坊……”
老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惊恐!如同受惊的野兽!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都……都烧光啦……”
“……配方……早……早烧成灰喽……”
他猛地低下头,枯瘦的脊背剧烈地佝偻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只抠着裤管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烧光了?
配方烧成灰了?
那这假盐引上的金菊丝……是鬼画出来的不成?!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头皮瞬间炸开!他死死盯着那本摊开的、霉烂的《贡品录》,又猛地转向缩在阴影里、如同惊弓之鸟的老瘸子!火光跳跃,将老头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金不换也僵住了,捏着册子的手停在半空,镶金的门牙忘了合拢,脸上那点市侩的精明被惊愕彻底冻结。他看看册子,又看看老瘸子,喉咙里“嗬嗬”两声,像是被鱼刺卡住。
地窖里死寂一片。
只有羊角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还有老瘸子压抑不住的、粗重而颤抖的喘息。
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无声沉浮。
陈默缓缓蹲下身,凑近那本摊开的《贡品录》。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那行“金菊桑纸”的墨字。字迹冰冷,带着纸张腐朽的霉味。他的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刀锋,越过泛黄的纸页,死死钉在墙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老瘸子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在烂草堆上微微地、神经质地抽搐着。
造纸局那把大火的焦糊气,像是糊在陈默嗓子眼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肋下旧伤闷闷地跳,牵扯着心口发紧。金不换那本霉烂的贡品册子塞在怀里,硬壳子硌着骨头,那股子陈年纸灰味儿混着老瘸子裤管里散出的泥腥气,搅得他胃里翻腾。刚回府,案头又堆了新军报——北山流寇借着老林子打游击,剿匪的官兵扑了几次空,折了十几号人,连匪毛都没摸到一根。
“钻山耗子!”赵大锤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檐角灰簌簌往下掉,“山坳套山坳!沟连沟!撒进去几百人!跟水泼进沙地似的!屁响都听不着一个!”
陈默没吭声,手指在粗糙的北山地形草图上划过。山势连绵,墨线勾出的褶皱如同老人脸上的深纹,藏着无数个能吞人的阴影。他目光停在图角标注的“鹰愁涧”三字上,笔尖无意识地点着那团乱麻似的等高线。前世航拍图里清晰的山脊线,此刻成了混沌的墨团。
“灯笼。”陈默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扎个大的。能带人上天的那种。”
赵大锤眼珠子瞪得溜圆:“带…带人上天?!侯爷您是说……孔明灯?那玩意儿拳头大!带个耗子都费劲!”
“拳头大?”陈默扯了扯嘴角,指头戳着图上鹰愁涧那团乱麻,“拳头大的灯,照不亮这团墨。”他比划着,“扎!往大了扎!十丈!二十丈!越大越好!架子用老毛竹!要韧!蒙皮……”他顿了顿,脑子里闪过前世博物馆里那些原始气囊,“……用肠衣!牛肠!羊肠!刮净了油脂!多糊几层!接缝拿鱼鳔胶粘死!不透气!”
“肠……肠衣?!”赵大锤舌头打结,“那玩意儿……薄得跟纸似的!一捅就破!还……还腥臊得要命!”
“刮!用细灰揉!揉透了再漂!漂白了再绷!”陈默声音斩钉截铁,“找城里熟皮子的老匠人!告诉他们,做成了,侯府赏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