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那股子龙涎香闻着比盐碱味儿还闷人。偏殿暖阁地龙烧得足,陈默额头一层细汗。肋下那块疤又开始抽筋似的跳。老皇帝歪在软榻上,指头捻着翡翠珠子不吭声,案头堆的奏折本子像一座要压垮人的小山,最上面压着户部的急报,墨字刺目——“京畿盐荒,一日三涨,乱象将生”。
“盐课。”陈默嗓子磨得嘶哑,“国库里堆着的盐税账,光占地方不长毛。压着它,不如放出来换盐。印票!盖印的纸票子!跟盐一样重的票子!百姓拿票去盐场,立马兑盐!盐场认票子就成。”
“纸?票子?”老皇帝眼皮掀了条缝,昏黄的眼珠子瞥过来,“盐场认这虚头巴脑?”
“认!盐场出的盐,抵着盐税呢!官家把票子印出来,盐税先存户部不动。票子就是盐税换的盐!盐场卖盐收票子,回头再找户部兑成银子,一文不少!盐商想囤盐居奇?随他囤去!盐价抬得再高,百姓手里有票子,只按官定平价兑真盐!囤货的倒腾不起来!”
老皇帝指头在翡翠珠子上顿了顿,珠子映出案头那堆“盐荒乱象”的折子。“印!着户部即刻去办!”他嗓子劈着,带着点病气,却斩钉截铁,“就唤……‘金鳞盐引’!给这票子上加印……加印个龙鳞符!谁敢仿造,诛九族!”
户部库房的门轴锈得吱呀怪响。一摞摞簇新的“金鳞盐引”堆在条案上,桑皮纸黄中带点青,厚实挺括,正中盖着醒目的户部紫花大印,墨香沉厚。旁边还特意压了方小印,是条盘曲的金龙鳞片纹样。
“侯爷!您瞧!这票子!厚实!”管库的老吏摩挲着纸面,一脸与有荣焉,“工部造纸坊新捞的皮子,加了细麻筋,撕不烂!印泥里掺了赤金粉和松胶,亮堂又磨不花!这龙鳞印……”
陈默捻起一张,指腹划过纸面纹理,微微糙手。他目光落在角落里几个默不作声搬运盐袋的力工身上,那几张灰扑扑、被汗水浸透的脸上,麻木底下压着绝望散去的一点微光。他点点头:“兑点新盐,分头送去几大粮市口子,派衙役守着,平价!见票即兑!”
粮市口子那边领盐的人队甩出半条街,人群嗡嗡议论着手里黄桑皮票子。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伙夫捏着票,小心翼翼刮票角盖着金鳞印的暗红印泥,浑浊的眼里透出点活气。可斜对街的黑胡同口,鬼鬼祟祟的人影贴墙溜过。
“换盐引!”墙角阴影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十文钱兑一引。”里面的人闷声闷气。
“十五文!再多给五文!”外面的人牙缝里挤声音。
“十二文!不收拉倒!”枯手收回铜钱转身要走。
“回来!就十文!票子拿来!”阴影里的人扯住袖子,一张同样黄桑皮的纸飞快塞过去。
铜钱落袋的轻响。
新换的票面盖着模糊的红印,纸色更暗些,摸上去软趴趴的,边缘发毛。老伙夫凑到粮市衙役棚前递票,衙役皱着眉头捏票对着光细瞧,嘟囔道:“这龙鳞印糊得……像浸过水似的?”他翻过票背搓了搓,“票纸也薄?”
钱算子不知何时佝着背蹭到衙役身后,枯瘦的手无声接过那张票。他没看票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票角被衙役指头捻过的地方。然后,他伸出干树枝般的手指,捏住票子一角极其微小的地方,对着衙役刚点起来的灯笼昏光。
灯笼的光透过桑皮纸粗糙的纤维,留下摇晃的影。钱算子捏着那微小的一角,指甲尖极其轻微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挑起一丝薄薄的纸皮!就像剥开一枚煮熟的鸡蛋内膜那样轻巧。
昏黄的光线之下!
那被剥开的纸皮夹层里!
赫然透出几缕极其细微、比头发丝还细的金黄色丝状物!
那些金丝在纸的肌理间微弱地闪着光!如同蛰伏在皮肉下的纤细金针!交错缠绕!隐隐构成某种菊花状纹路!
金菊丝!
前朝官纸“金菊笺”独有!纸浆内捻入真金箔锤打出的细丝,再以秘药浸泡,浸入纸髓,永不脱落!是防伪绝技!
钱算子那双平日里混浊无神的眼睛,此刻却如同淬了冰的锥子!死死钉在那几点微弱闪烁的金芒上!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撕裂的音节,像被砂轮磨过:
“……金…菊……”
他猛地抬头!枯瘦的手指几乎将那假票捏皱!混浊的眼珠爆出惊人的锐光,直刺陈默:
“……这是…前朝贡纸的路数!宫廷……采买旧档……跑不了……”
前朝!贡纸!
宫廷采买!
这“金菊丝”绝非民间能有!
能接触到这等秘纸!又能盗其技艺造假盐引!
这背后的手!已然深探到了宫阙之深?!
陈默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冻上头颅!袖袋里的半块虎符突兀地震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衣料重重顶在他肋下刚愈合的疤痕上!锐痛刺骨!
户部库房里那股子新纸的墨香混着霉尘气,被钱算子指甲缝里那点金菊丝的光一照,全成了冰碴子。陈默袖袋里的虎符死沉,压着肋下那块疤,一跳一跳地抽痛。金菊丝……前朝贡纸……宫廷采买……这几个字眼在他脑子里搅成了冰疙瘩。
“金不换!”陈默嗓子眼发干,声音劈在侯府书房的冷空气里,“带路!去你上回淘换琉璃镜的耗子洞!”
鬼市那股子烂泥塘沤了八百年的腥臊气,裹着劣质烧刀子和发霉草席的味儿,顶得人脑门疼。金不换裹着那件油光水滑的貉子毛领大氅,抄着袖筒在前头钻巷子,步子快得像泥鳅。陈默裹了件半旧青布棉袍,脸上蹭了锅灰,混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刘二狗缩着脖子跟在后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就这儿!侯爷您留神脚下!”金不换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墙根停下,墙缝里塞着几块烂木板,他伸手一扒拉,露出个狗洞似的黑窟窿。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陈年纸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药草腐败气,猛地从洞里涌出来。
洞里比外头还黑。金不换摸出个蒙了灰的羊角灯,吹亮火折子点上。豆大的光晕勉强撕开黑暗,照亮个堆满破烂的逼仄地窖。霉烂的麻袋堆成山,破陶罐里长着白毛,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蜷在烂草堆上,背对着门,像块风干的石头。
“老瘸子!”金不换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嗡嗡响,“生意上门!大买卖!”
那身影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是个老头,头发稀疏花白,糊满了灰,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一条腿从膝盖下头没了,空裤管用草绳胡乱扎着,戳在烂草堆里。他浑浊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没什么焦距,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睡迷糊了。
金不换凑过去,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正的纸——正是那张被钱算子剥开一角的假盐引。他小心翼翼展开,凑到老头眼前:“老哥!瞅瞅!这纸!这路数!眼熟不?”
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树皮似的手指伸出来,没碰票子,只在那粗糙的纸面上方虚虚拂过。指尖离纸面寸许,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气息。他喉咙里又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