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正吩咐王墩子多挖几条分水沟,刘二狗跌跌撞撞挤进人堆,脸白得发青:“侯爷!东…东边岔口那窝棚!倒……倒了好些人!浑身滚烫!起……起红疙瘩了!”他哆嗦着手指向东边,那边聚拢的人堆里传出几丝压抑不住的呻吟,隔得远,听不真,却像小刀子刮着耳膜。
挤到窝棚跟前,那味儿扑面灌进来。汗馊、排泄物的腥臊,还混着一股……腐烂水果放馊了的甜腻气。几十个汉子妇人蜷在烂草席上,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哆嗦,露在外头的皮肤通红一片,烫得吓人。细密的、猩红的小疙瘩从脖子、胳肢窝往外蔓延,一些破了皮,渗着黄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一个半大孩子躺在他娘怀里,紧闭着眼,脸颊两块铜钱大的肿泡,透亮发亮,边缘淌着粘稠的脓。
“热…热疮!这是热疮症啊!”旁边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军医,穿着件油腻腻的半旧青布袍,捏着个脏兮兮的药碾子,脸色比病人还难看,“湿毒壅塞,邪风入腠理!凶险!凶险得很!见血就传!”他撩起袍袖,露出手臂上一道寸长的旧疤,“看见没?老子当年在滇南大营,守了三天发热疮的伤帐!就活了老子一个!邪的!”他摇头晃脑,一口黄牙在干瘪的嘴里泛着油光,唾沫星子喷溅。
“你!你!抬那边!”陈默没理会老军医的“邪祟论”,嘶哑的嗓子里压了股狠劲,手指狠狠戳向营区角落一片被石灰圈起来的空地,“所有身上滚烫起疹子的!抬过去!离水沟远点!”他看着王墩子几个,“搭棚子!布幔围严实!不准其他人靠近!”
“还有!这些破布烂草席子!统统收起来!”他踢了踢脚边一块沾满黄脓污渍的破麻布,“架锅!大锅!有多少架多少!给我烧!烧开了煮!”他转向几个呆愣的妇人,“营里但凡沾过病人汗、血、口水的布头!绷带!被单!洗?不洗!全给我丢沸水里煮!滚透!滚烂了都不许捞出来!”
“什么?!”老军医的药碾子脱手掉进泥里。他瞪圆了那双浑浊的老眼,山羊胡子气得直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营地中央临时搭起、正呼呼冒着白色蒸气的几口大铁锅:“侯…侯爷!您这是…这是要熬巫汤?!邪风乃无形秽气!飘忽不定!沸水…沸水烫几块破布…就能杀了?!”他捶胸顿足,唾沫几乎喷到陈默脸上,“无用功!徒耗柴火!还阻了病人祛邪的生气啊!” 他嘶吼着,几乎要扑过去掀那沸腾的锅盖,“造孽啊…耽搁了用药…都…都活不成啦!”
陈默没看他,眼神冰得冻人。他指着空地边缘刚刚挖开的、冒着新鲜黄土气的深沟:“生石灰!往里头倒!泼水!冒多少烟都别管!把这边……还有水沟边!凡沾过人屎尿的地!全给我泼!”刺鼻的石灰味混着水汽猛烈炸开,白烟滚滚腾起,刺得人睁不开眼。
“疯了…侯爷疯了…”老军医呛得直咳,流着泪,绝望地看着一桶桶污水被泼进石灰坑,滋滋作响的毒烟升腾。看着那些沾着脓血的破布烂棉花被丢进翻滚的沸汤锅,被竹叉子死死摁在锅底翻腾。他哀叹着,挪回自己那个角落的药棚,守着几包不知名的干草药叶子,低声咒骂着。
陈默没停。他亲自盯着隔离窝棚的布幔是否围严实,石灰圈是否洒满,甚至命人用草绳绑了干艾蒿,沿着隔离区外围点燃,呛人的草药烟熏得蚊虫都不敢近前。
头两天,隔离棚里的惨嚎没断过,新增的人还是被陆陆续续抬进去,老军医缩在药棚里唉声叹气。第三天早上,刺骨的晨风卷起地上的白灰沫子,营地里除了水车吱呀声,多了点别的声音。煮布的大锅还在咕嘟,看火的妇人打着盹。刘二狗数着名册,眼珠子瞪得溜圆:“昨…昨儿夜里…里面…里面就新抬进去一个?还是挨着水沟边冻出风寒的?”他抬头看陈默,声音发飘。
陈默没说话,撩开隔离棚厚重油腻的布帘一角。里面光线昏暗,气味依旧难闻,但那股子绝望的甜腻腐烂气似乎淡了些。病人依旧躺在草席上,呻吟声低了,不再是那种尖锐的刮擦声。有些人似乎睡过去了。角落里,一个前几天高热不退、浑身流脓的壮汉,正靠墙坐着,由一个披着干净麻布的妇人小口喂着温热的稀粥。那汉子手臂上破溃的红疮,结了层暗褐色的硬痂。
老军医不知何时蹭到了隔离棚附近,偷偷张望。他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上,混杂着惊疑和难以置信。鼻子翕动着,像是在努力捕捉空气中那种细微的变化。这时,一个壮硕的妇人端着只冒热气的木盆从棚里钻出来。盆里堆着刚换下的、沾着黄褐色脓痂和暗红血污的旧布条子。
妇人走到那几口日夜不熄的沸腾大锅旁,竹叉子挑起一挂脓污粘重的烂布条。旁边另一个妇人嘟囔了一句:“这布都糟了……还能洗出来用?”壮硕妇人没吭声,手臂一扬,那堆散发着恶臭的脏布划了个弧线,“噗通”一声,准确地砸进了最大的一口沸水锅里!
翻滚的气泡瞬间将那污秽吞噬!滚烫的蒸汽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腥臭猛地腾起!站在不远处的老军医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蒸腾的白雾之中,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口疯狂翻腾的大锅。浑浊的水面下,那团沾满脓血的破布在沸浪中无助地沉浮、舒展、褪色。热浪扭曲着空气,老军医那张枯槁的脸在蒸汽里若隐若现。锅底下新塞的湿柴烧得噼啪作响,红亮的火焰透过炉膛缝隙,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灰蒙蒙的地面上。
许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没吐出一个字。那只枯瘦的、沾满药草碎屑的手,几不可查地从怀里攥着的那包“祛邪”药粉上松开了,无力地垂落身侧。
石灰水泼出来的碱腥味儿还在营区墙根底下绕着,那口煮绷带的大铁锅刚熄了火,锅壁结了一层灰白的垢。陈默肋下的旧伤结了疤,又痒又麻。正盯着王墩子带人把新蒸的杂面饼往东营送,刘二狗连滚带爬撞开院门,手里攥着半块粗盐疙瘩,脸都绿了:“侯爷!盐!盐铺子……疯了!”
城西市集挤得跟下饺子似的。粮店门口刚消停点的长队挪了地方,全堵在了拐角“裕丰盐行”跟前。铺子的松木门板被卸了半扇,里头伙计嗓子劈了叉:“没了!真没了!盐卤都刮干啦!”铺外头人群炸了锅,几只枯瘦的手伸过柜台往里乱抓,竹筐簸箕掀得底朝天,就扫出点混着泥星子的盐末子。
一个裹着破夹袄的老婆子瘫坐在烂菜叶堆里,怀里抱着个没气的瓦罐,眼泪在满是沟壑的脸上淌:“三天……三天前还是三文钱一斤啊……我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想称二两……今日他们……他们要三十文!三十文啊!杀千刀的!这是要喝干老婆子的血啊!”老婆子旁边,拎着空篮子的瘦汉子眼珠子赤红,声音磨砂似的:“不买?井水煮菜都没个咸淡!等着浑身发软抽筋死吗?”
人群呼啦一下又涌回“隆记号”,牌匾底下新贴的价签墨淋淋的——“细盐四十文”!人群里爆出变了调的哭骂,烂菜叶子臭鸡蛋砸上门板!伙计从门缝里吼回来:“吵个屁!库早空了!有票子的拿票子!官家的新盐引!能兑盐的纸票子!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