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时,陈默袖袋里还揣着半块地宫齿轮,凉冰冰的硌着肋骨。眼下这物件倒像是压在他心口上——车窗外,大地像块被烤裂的陶胚,黑黢黢树桩子戳在焦土里,树皮早给饥民扒光了,露出惨白的骨肉。一队瘦骨伶仃的流民佝偻着脊背,背上的瓦罐空荡荡晃着,黄尘土被风吹起来,像浓烟漫过龟裂的河床,河底剩下的几条泥浆沟子,眼看也要晒成硬壳了。
“侯爷,这地界儿…往年雨水还行啊!”赵大锤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全是白盐霜子,“今年邪了门,三月里就一滴没下!河神老爷也渴死啦?”
陈默没答话,撩开帘子眯眼看着远处的山势。两座青灰色的山梁子沉默地拱在河道上游,夹着个窄窄的口子,活像老天爷随手捏出的一个瓶颈。肋下旧伤被颠簸的马车撞得隐隐作痛,他脑子里却飞速转着那几张简易测绘草图上标注的等高线。“去夹山嘴。”他手指敲了敲窗框,声音干涩,“那里设坝。”
北疆汉子王墩子带人呼啦涌上去时,几个本地老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胡闹!那里石头缝宽得能塞进去拳头!水漏得比漏勺还快!以前多少老河工看了都摇头!”
“塞!”陈默指着带来的几十车灰扑扑的东西——糯米浆熬得浓稠,混了石灰粉和碾细的煤渣煤灰,还掺进磨碎的碎蛤蜊壳。“给我往石头缝里死命灌!灌不进去的地方,凿木楔子,裹上麻!再用这‘水泥’糊!”
凿石头叮当响,灌浆的号子声粗犷嘶哑。毒日头晒得人皮肉发烫,汗珠子掉在滚烫的石头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影。灰浆倒下去,白气呼呼直冒,没干透的泥皮又给日头舔出龟裂纹。一群人灰头土脸,像是从泥浆窝里刚捞出来。
“侯爷!”赵大锤那边也炸了锅。他带人赶制的十架新式龙骨水车刚下水,河水太浅,巨大的木轮叶片哐当哐当啃着稀泥巴,几乎带不动多少水。“底下泥糊糊塞住叶子了!力气都耗在扒拉泥上了!白瞎!”他急得直拍大腿,水车上湿哒哒挂着的泥浆甩人一身。
陈默眉头拧得死紧。他凑过去,手搭在粗糙的木轮边缘。这老物件结构太笨重,原始木齿轮咬合处吭哧作响,白浪费力气。“拆了那些废齿轮!”他跺了跺脚下被晒得发硬的泥壳,“中间改小轴!加链轮!铁匠铺赶出来的新链条呢?挂上!让水带的力气顺着链条走,别让木头啃木头!”
河滩上,拆木头、装铁链子的叮当声混着汉子们的吆喝。链条是新打的,关节还糙,有些转动不太灵。赵大锤亲自跳下去搬弄,弄得两手油污黑亮。一架修好的水车勉强转起来,链轮带动着刮水板,终于不再狂啃河泥,水流慢吞吞被一点点提了上来。赵大锤盯着链条上缓慢滚动的环节,一拍脑袋:“蠢!再加几个铁盘做转轮!这链子一节带一节,比那老木头疙瘩牙盘滑溜多了!”
一个晒得黝黑、背脊弯得像虾米的老汉,不知啥时候蹲在陈默脚边的旱坡上。老汉戴着顶破草帽,手指干瘦得像老树根,捻着半截枯死的蓑草根,对着河床叹气。“水…底下还有水哩…”
陈默偏头看他:“老师傅,您说啥?”
老汉浑浊的眼珠抬起来,望着远处河岸对面一片光秃秃的低洼地:“阴河…底下跑着一条,没露头的阴河!”他枯枝似的手指戳着那片看似焦干的地,“看!那点洼地草根带点青气!黄皮子最爱在那片打洞!湿气重!”
陈默顺着看去,那片旱坡枯黄一片,只在洼处草丛根子附近,依稀有些不易察觉的、病恹恹的灰绿色。
“打下去!打竖井!”陈默猛地站起身,肋骨一阵刺痛也顾不上了,“就对着那片洼地打!有多深打多深!”
王墩子带着人操起粗木墩子往下死命夯。铁镐凿在板结的硬土上,火星子乱蹦。十丈下去了,土还是干的,只有些潮气。二十丈,泥浆逐渐粘了镐头。人群的窃窃私语几乎变成了绝望。三十丈……铁镐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的。
咚——!
随着闷闷的一声,突然传了上来!
一股带着土腥味儿的、极其微弱的凉风,悠悠地从黑黢黢的井口飘了上来!人群嗡地炸开了!
“接着往下!轻点!别敲散了!”王墩子声音都变了调。
又往下凿了几尺,井底的泥浆突然像开了锅的稀粥!噗噜噜往上翻涌!水!沁凉的地下泉水混着浑浊的泥沙,从井壁缝隙猛渗出来!哗啦啦涌满了井底,顺着井壁麻溜地往上漫!
“水!水出来啦!”井口上面的人嗓子都劈了!
呼——!
一股更粗壮的水流冲破刚凿透的薄岩层,带着憋了百年的冲劲,从井口朝天喷涌而出!清亮的泉水裹着泥沙,冲上半空七八尺高!哗啦啦散成漫天水珠!在毒辣的日头下亮晶晶的,溅落在周围焦渴滚烫的土地上!一股浓郁的凉气和湿意瞬间弥漫开来!
“龙!文魁公引动地下阴龙啦!”黄泥鳅老汉第一个噗通跪倒在湿漉漉的泥浆里,脑袋砰砰磕在渗水的泥地上!他身后的流民像被狂风吹倒的麦子,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泪水和井里喷出的水混在一起,沾满他们灰黑皲裂的脸颊。嘶哑的哭喊声和着水流的哗哗巨响,震动着这曾经干裂的土地:“龙王爷归位了!谢文魁公引龙救命啊!”
陈默站在漫开的水洼边,裤腿很快打湿了半截。他看着跪倒一片的人群和仍在朝天喷涌的水柱,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终于压下了这片土地上滚沸的绝望。他低头,靴子踩着的湿泥里,几个浑浊的水泡正慢悠悠地鼓胀,破裂。
“阴龙”喷出的那股子凉气还没散尽,烂泥滩边就涌满了黑压压的脑袋。水车嘎吱转着,浑浊的水流进临时挖开的浅沟,汇成几道混浊的小溪。流民们挤在沟边,枯黑的手把瓦罐、破盆按进水里,水面上漂着草屑浮土,没人在乎。喝到水的咕咚灌,没抢到的急得跳脚,人挨人,汗味儿、泥腥气混着牲口的臊臭在毒日头下蒸腾发酵,空气粘稠得像煮烂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