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那股子铁锈混着机油的阴寒气,像是钻进了陈默的骨头缝。肋下旧伤一跳一跳地抽痛,牵扯着半边身子发麻。他攥着袖袋里那几块冰凉的齿轮碎片,棱角硌着掌心,带着地宫石壁上刮下来的磷粉,一股子陈年的腥。金銮殿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汗味儿扑上来,熏得他脑仁发胀。
殿内死寂。乌泱泱的紫袍红袍挤在丹墀下,眼观鼻鼻观心,只拿眼角余光扫着殿心孤零零站着的陈默。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老皇帝歪在龙椅上,眼皮耷拉着,手里那串新换的翡翠珠子捻得飞快,翠绿的光在指缝间乱晃。他下首,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珪,一张马脸拉得老长,山羊胡子气得直抖,手里攥着本弹章,指关节捏得发白。
“陛下!”王珪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尖利得能刮破琉璃瓦,“陈默!私掘皇陵!擅动龙脉!此乃诛九族之大罪!”他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手里的弹章抖得哗啦响,“清水县陈家祖坟后山!深掘数丈!破土毁石!惊扰地气!致使京畿连日地动!此獠包藏祸心!欲断我大渊国祚!其罪当诛!”
“臣附议!”刑部尚书周正紧跟着出列,声音沉得像块铁,“龙脉关乎国运!岂容擅动!陈默借修谱之名,行掘陵之实!更于地宫之中行鬼祟之事!亵渎先灵!人神共愤!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此獠!明正典刑!”
“臣等附议——!”
呼啦啦一片!三省六部十几号大员齐刷刷跪倒!额头砸在金砖上砰砰响!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撞在雕龙画凤的殿柱上嗡嗡回荡!
陈默垂手站着。殿内暖炉烧得旺,他后背却像贴着块冰。肋下的闷痛搅着地宫带出来的寒气,直往心口钻。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丹墀下黑压压的头顶,落在龙椅上。老皇帝捻珠子的手停了,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来。
“陈默。”老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王珪所奏……可有话说?”
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嗓子干得发紧。他没跪,也没辩解。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探入左袖。动作牵扯到肋下,疼得他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他摸出一样东西。
不是奏本。
是一卷用粗麻绳草草捆着的、沾满泥灰的桑皮纸卷。
“啪嗒。”
他随手将那卷纸扔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纸卷散开,露出里面几张边缘焦黄、墨迹模糊的粮票。票面上“金鳞救灾”的红戳刺眼,纸张粗糙发黄,正是前些日子在鬼市搅起腥风血雨的假票!
“假票。”陈默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冻土,“纸是特制的。靛蓝草筋混苦艾汁。前朝‘玲珑阁’独门的‘青霜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王珪,“此纸制法,百年前已绝。如今重现,只为搅乱粮市,饿死流民。”
他又探手入怀。这次摸出的,是几块沉甸甸、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碎片上沾着墨绿色的磷粉和黑褐色的油泥,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幽光。他手腕一抖!
“叮当!哐啷!”
碎片被他狠狠砸在假粮票旁边的金砖上!发出刺耳的锐响!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赫然可见半截精细的齿轮咬合齿痕!还有一处被暴力掰断的、如同獠牙般的断茬!
“地宫机关残片。”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嘶哑,“取自清水县地下!前朝钦天监秘窟!机关之巧,匪夷所思!非人力可及!更非当世能有!”他猛地抬手指向地上那堆破烂,“有人!拿着百年前就该烂在土里的东西!造假票!乱粮市!制毒箭!刺王驾!投硫磺!引瘟病!掘龙脉?我掘的是龙脉?!我掘的是他们藏在龙脉底下!祸乱江山的毒瘤!”
他胸膛剧烈起伏,肋下的剧痛如同火烧!他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老皇帝,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砸在金砖上铮铮作响:“陈家祖上!世代看守地宫!守的不是金银!是这些能翻天覆地的‘天工邪器’!守的是大渊的江山!守的是陛下的龙椅!今日三省诸公!不去揪那操弄邪术、祸国殃民的幕后黑手!反咬我这砸锁之人?!是何道理?!”
死寂!
偌大的金銮殿!落针可闻!
只有陈默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
跪在地上的王珪等人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皇帝捻珠子的手彻底停了。翡翠珠子冰冷的触感贴在指腹。他浑浊的眼珠缓缓垂下,落在金砖上那堆散乱的证物上。目光先是扫过假粮票粗糙的纸面,又移向那几块沾着磷粉油泥的齿轮碎片。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块碎片边缘——那里,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阴刻小字,在烛火下幽幽反光:
“光耀三十七年制”!
“光耀……三十七年……”
老皇帝喉咙里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颤!那串价值连城的翡翠珠子竟脱手滑落!
“啪嗒!哗啦——!”
珠串砸在金砖上!翠绿的珠子如同断线的玉珠!噼里啪啦地迸溅开来!滚得满地都是!
老皇帝像是被这碎裂声惊醒!他猛地从龙椅上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浑浊的眼珠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碎片上那行小字上!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根根暴凸!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要念出那个早已湮灭在尘埃里的年号!那个只存在于皇室最隐秘档案中的禁忌之年!
许久。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剜向丹墀下跪着的王珪!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查——!”
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给朕……查——!!!”
吼声在殿内炸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老皇帝再不看任何人!猛地拂袖起身!明黄的龙袍下摆带翻了御案上的白玉镇纸!“哐当”一声脆响!镇纸摔得粉碎!他踉跄着,几乎是撞开扑上来搀扶的太监,脚步虚浮地冲下丹墀!明黄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仓惶地消失在通往内殿的侧门阴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翡翠碎珠!和一片死寂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