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仰望天空的北莽骑兵!只觉双耳瞬间被滚雷填满!眼睛被刺目的火球灼瞎!紧接着就被那毁灭性的冲击气浪狠狠拍倒在地!砂石劈头盖脸!
“天神降罪了——!”
“长生天啊——!”
哭嚎!尖啸!崩溃的呼喊在营地炸开!
看着从天而降的火焰碎片和宛如神灵震怒的恐怖景象!
看着火雨中隐约残存的藤筐骨架影子!
那形状……
在浓烟烈焰的包裹扭曲下……
在黑烟拉出的长长轨迹映衬下……
竟像极了!
一只从天而降的烈焰巨鸟!
垂死的!
俯冲扑击的鹰!
战马彻底惊疯!甩下主人互相冲撞践踏!士卒丢盔弃甲!如无头苍蝇般在火与烟中哭嚎奔逃!白色营帐被坠落的火球残骸砸中、引燃!火借风势!舔舐着金狼图腾!十里连营!一片鬼哭狼嚎!如同被无形巨脚踏碎的蚁穴!
烈风卷着沙砾抽打着陈默的脸颊。
他立在沙丘上,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场突兀腾起又迅速坍塌的红莲。浓烟翻卷着冲向灰白的天空,勾勒出死亡与崩溃的狂乱轨迹。
肋下的旧伤在风沙里隐隐作烫。
那坠入敌营的火焰残骸中,似乎有点点金芒一闪而没。
他收回视线。
十数里外,烟尘未散,溃兵如蚁。
翻落在地的赤金狼旗半截旗杆,早已烧成焦炭。
烧秃了的沙梁子腾起的浓烟还没散透,南边又砸来噩耗——临河三个村子瘟倒了上百人,县太爷的棺椁都停在衙门口了。驿卒跪在堂前泥地里喘粗气,裤管往下滴着混了牲口粪的黑泥水:“侯爷!闹不清啥瘟!发热!起疙瘩!吐绿水!人……人跟秋天割的稻把子似的往下倒!”
侯府书房窗板子撑开了缝,穿堂风裹着暑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黏在人皮上腻得慌。陈默肋下的旧伤抽了一下,他抓起案头压砚的冷铁疙瘩猛地砸在墙上!
“砰!”
墙上糊的白麻纸被砸穿个窟窿,露出底下黢黑的旧砖墙。
“把这墙……给我糊满!”声音嘶哑劈在闷热的空气里,“流民花名册!郎中医案!熬药的单子!米铺的票据!凡沾了边儿的纸头!都给我钉上去!”
刘二狗领着人抬进成摞的烂纸堆。南边来的流民黄册边角卷得像风干的咸菜,郎中的草纸药方墨迹洇成了团团墨云,粮铺的存根小票沾了泥星油指印子,都成了这满墙灰白纸片海里的一条烂船。几个人架着梯子,手里攥着秃毛的兔毫笔蘸墨,在每张纸上标注:东城张刘氏…丁亥日…粮市口刘记铺领赈米三升…初四戌时初症……字迹密密麻麻歪在纸角缝里。
纸片用粗铁钉楔在墙上,层层叠叠像贴满了烂膏药。风吹过,纸边簌簌轻颤,糊了半屋子的霉纸味儿。陈默攥着支朱砂笔,枯坐在墙下条凳上,熬红的眼珠子在纸海墨字里来回逡巡。手边半盏冷茶早结了一圈白霜,肋下闷痛跟着心跳一抽一抽。
玄尘子悄无声息地滑进书房门框的阴影里,像截从地底冒出的枯树桩。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被穿堂风吹得紧贴在瘦骨上。他没说话,那对蒙着白绫的“眼窟窿”却正对着那面糊成灰白色的纸墙,鼻翼几不可查地翕动,像是在捕捉空气中那些陈旧霉纸散出的无形痕迹。
风卷起一片纸角。陈默手里的朱砂笔动了。红痕划过墙角的数张纸片:南街陈有旺…丁亥日巳时…发热…西街粥棚施粥两碗…亥时身现红点…笔锋拖着黏稠的红线游走,如同活物在灰白的纸海里缓慢蜿蜒爬行。红痕勾连着几张纸片边缘的墨字,像几条饥渴的赤蛇在字缝中觅食。他动作很慢,笔尖凝住的朱砂随时会垂坠下来。
“北郊王三…丙戌日…未时初症…粮市口刘记铺赊陈米一斗…次日申时症深…”陈默的朱笔停在一张沾着油污的粮票存根上,枯干的手指悬在半空片刻。笔尖颤巍巍地拐了个弯,黏糊糊的红痕横穿了另外几张记述不同时辰、不同症候的破纸片,向着墙角某个方向迟钝地延伸过去。那凝滞的红线,最终歪歪扭扭地停在几张记录“呕绿水”的诊籍残页附近。
玄尘子蒙着白绫的面孔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角度,仿佛正透过虚空注视着那些逐渐成型的、朱砂色的凌乱轨迹。道袍宽袖下的枯手缓缓抬起,指节微微凸起,如同正虚抚星盘边缘的刻痕。他沉默无声,却似有冷流漫过满地浮动的纸影。
枯坐了三天两夜。窗外日头爬上又落下,把墙上的影子从东头拉到西头。纸墙像片腌透了的咸菜缸壁,新添了数十道朱砂红痕,在霉烂的灰与陈墨的黑之上乱藤纠缠。陈默撑着条凳起身时肋下针扎似的锐痛让他晃了晃,扶墙稳了片刻。他仰头,布满血丝的瞳孔在层层叠叠的红线乱麻中艰难聚焦。
朱赤的线头在墙上乱绕:东街巷尾的瘸腿老汉吃了赈粥发热…西市米铺的存根连着两里外寡妇的症发时辰…北巷孩子腹痛前在城南捞过死鱼…一道道线蛇般在纸堆里钻爬打转,又散向四面,像张被风撕烂的残网。他目光艰难地扒开那些交错的红痕——那些线条看似杂乱,却又隐约被一股无形的力牵引着,虽兜兜转转,却固执地向着城西某个角落……
所有岔出去的线条!那些沾着不同墨迹、指向不同时辰、不同人名的破烂纸片边角……那层层叠叠的红线!如同无数条癫狂的赤蛇!挣扎!扭曲!却又疯狂地……
向着同一个地方!
收束!
目光骤然钉死在城隍庙!
庙门门槛内侧!几张沾着泥脚印的破烂纸张上!
所有红线的尾巴!无论从哪个角落起始……
最终都死死咬住了那几张纸上几个不起眼的墨字——
卯时施粥,米由东仓转运!
陈默踉跄一步撞上纸墙。肋下剧痛炸开让他眼前发黑,指尖死死抠进墙上湿冷的纸堆里,指甲刮破了纸面留下几道沟槽。朱砂笔脱手,“啪嗒”掉在地上砸开一片暗红点子,如同凝固的血污喷溅开。
风打着旋儿卷过书房。
纸墙上千百张纸片哗啦乱响。
灰白纸海的最底层。
那被无数根朱砂红线死死捆住的“城隍庙”三个字。
在抖动的纸页里。
洇成了一团深黑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