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那锅施粥的烂米味儿还没从纸墙上散尽,北疆的风又卷着沙粒子抽过来了。陈默肋下的旧伤疤在干冷的空气里绷得发紧,像块冻硬的皮子。他盯着案头那张刚送来的羊皮军报,墨字洇开了也盖不住那股子血腥气——北莽左贤王本部精骑三万,压在了黑水河对岸的草甸子上,旌旗连营,炊烟蔽日。
“硬骨头。”赵大锤啐了口带沙的唾沫,黑脸上横肉抽了抽,“那老狼崽子……啃过漠北十三部的硬茬子!营盘扎得跟铁桶似的!探马都摸不近前!”
陈默没吭声,指头捻着羊皮卷粗糙的边缘。硬骨头?那就敲髓!他脑子里翻腾着前世那些印着飞机大炮的传单雨,还有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思乡曲。油印机……套红……他猛地抬眼:“金不换!”
鬼市最深那条死胡同,烂泥冻成了冰疙瘩,踩上去嘎嘣响。金不换那件油光水滑的貉子毛领大氅裹得严实,抄着袖筒缩在墙根阴影里,镶金的门牙磕得嘚嘚响:“侯爷……您……您要印啥?春宫图还是辟邪符?这大冷天的……”
“印‘家书’。”陈默的声音裹在寒风里,嘶哑低沉,“红纸黑字。画……画点东西。”他摸出张叠得方正的草纸递过去。纸上用炭条潦草地勾着几幅图:荒草萋萋的坟头,歪斜的木牌;瞎眼老妇蜷在破毡篷里,枯手伸向虚空;还有……雪地里倒毙的蛮兵尸体,被秃鹫啄食得露出森森白骨。图旁歪扭地配着几行字,墨迹未干透。
金不换哆嗦着接过纸,凑到墙缝透出的微光下。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油滑瞬间冻住,眼珠子瞪得溜圆,镶金牙忘了合拢:“这……这……侯爷!这玩意儿……是要……是要……”
“印!”陈默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地,“五千张!套红!字要清楚!画要扎眼!纸……用最薄最脆的!风一吹……满天飘的那种!”
金不换喉结滚动,咽了口冰凉的唾沫。他捏着那张薄纸,指头肚在炭笔勾勒的瞎眼老妇画像上无意识地蹭了蹭,留下道模糊的黑印。他猛地抬头,小眼睛里没了市侩,只剩惊悸:“印!今晚就开版!天亮前……五千张!一张不少!”他转身钻进身后那个挂着破油毡帘子的黑洞,帘子落下前,又探出半个脑袋,镶金牙在黑暗里闪了一下,“侯爷……这活儿……得加钱!买命钱!”
…………
后半夜,起了风。不是北疆常见的刀子风,是贴着地皮打旋儿的阴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呜呜咽咽,像无数野鬼在哭坟。北莽大营连绵的白帐子被风吹得噗噗乱响,牛皮绳绷得死紧。哨塔上的兵卒裹着厚厚的皮袍,缩着脖子,眼皮被寒风抽得发涩。
风里卷来了别的东西。
起初是几片碎纸屑,打着旋儿撞在哨兵冻僵的脸上。他没在意,伸手扒拉开。接着,是十几片,几十片……红的!巴掌大的红纸片!如同被无形的手撕碎的请柬,又像泼洒的污血,被阴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啥玩意儿?”哨兵嘟囔着,伸手抓住一片飘到眼前的红纸。入手轻薄脆硬,带着股劣质油墨的刺鼻味儿。他凑到眼前,借着哨塔角悬挂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
纸上!
浓墨重彩!
画着一个倒在雪地里的蛮兵!皮袍破烂,胸口插着半截断箭!几只漆黑的秃鹫正围着他腐烂的尸身啄食!肠子拖在雪地上,冻成了紫黑的冰溜子!
旁边!
一行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大字!
如同烧红的烙铁砸进眼底!
——“巴图!你的肠子喂了漠北的鹰!你娘在毡包里等你的盐巴!等到眼瞎了!”
巴图?!哨兵手猛地一抖!红纸差点脱手!巴图……是他同帐的兄弟!上月死在了一次小冲突里!尸首都没抢回来!
他还没缓过神,又一张红纸被风拍在他脸上!他哆嗦着扯下来!
这张更刺眼!
画着个蜷缩在破毡包里的瞎眼老妇!枯瘦的手伸向虚空!毡包外风雪漫天!
底下配的字像毒蛇的牙!
——“扎西!你娘的眼疾等钱治!你死在异乡的雪里!谁给她买药?!”
扎西?!哨兵浑身血液瞬间冻僵!扎西!是隔壁百人队的百夫长!他娘……真有眼疾!扎西每次发了饷,都托人捎钱回去买药!这……这画上的老妇……那眉眼……竟有几分像!
“噗通!”
一声闷响从底下营区传来!
哨兵猛地低头!
昏黄的灯光下!
一个魁梧的身影僵立在营帐间!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红纸!正是百夫长扎西!
他像被雷劈中了!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冻硬的泥地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死死瞪着漫天飘落的红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狼!
风更紧了。
红纸如同索命的符咒!铺天盖地!灌满了整个营地!
每一张!都画着不同的惨状!不同的尸骸!
每一行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不同营帐、不同部族士卒心底最深的疮疤!
“阿古拉!你家的羊羔冻死了!你爹的腿摔断了!”
“腾格尔!你妹妹被头人抢走了!等你回去救她!”
死寂!
如同瘟疫般蔓延!
偌大的营地!数万人!竟在狂风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红纸被风卷过帐顶、刮擦皮袍的沙沙声!
还有……无数双在黑暗中骤然睁大、布满血丝和惊骇的眼睛!
无数只攥着红纸、指节捏得发白、剧烈颤抖的手!
无数道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不成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和抽泣!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死寂!
是扎西!
他猛地撕碎了手里的红纸!碎片如同血蝴蝶般被风卷走!他像疯了一样!赤红着眼珠子!拔出腰间的短匕!不是冲向敌人!而是狠狠扎向身边一匹惊惶不安的战马!
马血喷溅!
“长生天不公——!!”他嘶吼着!声音带着血沫子!转身扑向营地深处!状如疯魔!
“拦住他!”
“他疯了!”
惊呼声炸开!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和恐惧!瞬间被这声嘶吼点燃!引爆!
哭嚎!咒骂!兵刃碰撞!战马惊嘶!帐篷被推倒的撕裂声!
整个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
火光在混乱中零星亮起!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疯狂的脸!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混乱的营区边缘。
一个黑影贴着栅栏根溜出营地,狸猫般窜进黑暗的沙梁子后。是金不换。他裹紧了貉子毛领,缩着脖子,听着身后营地里震天的哭嚎嘶吼,镶金的门牙在黑暗里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嘚嘚”声。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没飘出去的红纸残片。
他哆嗦着摸出那半张残片,借着远处营火乱晃的光,手指捻着纸边。纸又薄又脆,边缘毛糙。他捻着捻着,枯瘦的指头忽然顿住。指甲尖在纸的毛边里,极其细微地挑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比头发还细的……暗金色丝缕!
金菊丝?!
又是这玩意儿?!
金不换的小眼睛在黑暗里猛地瞪圆!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死死捏着那半张残纸,喉咙里“嗬”地倒抽一口凉气,如同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