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村的日头总裹着炊烟味。老货郎周伯的竹担刚拐过村口老槐树,檐下晒尿布的阿婆就喊:\"周伯!我家虎娃又哭半夜了,您给摇两下那鼓成不?\"周伯眯眼笑,竹担上的铜铃叮铃作响,露出最里头那个红布裹着的拨浪鼓。
这鼓生得奇——枣木做框,铜钉镶边,两面蒙的是染过朱砂的羊皮,最妙是鼓腰上系着缕金线,坠着粒米大的乳牙。鼓声也奇,不似寻常拨浪鼓的脆响,倒像春溪淌过碎石,清越里裹着绵软的温度。村头夜哭的娃,听见这鼓声,抽抽搭搭就止了;灶前扒饭的厌食儿,听着鼓声,能捧着碗喝光半碗粥;最野的小柱子,爬树掏鸟窝被逮住,周伯摇着鼓走过去,他竟乖乖跟着回了家,一路抽着鼻子说:\"伯,这鼓声比娘打的竹板好听。\"
周伯却不肯收钱。他说:\"这鼓是我给自家娃摇的,你们用,算借个方便。\"直到那年秋末,他咳得厉害,倚在门槛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两个妇人私语:\"周伯那鼓,怕有些来历......\"
其实哪有什么来历?不过是三十年前的雪天,周伯的独子阿牛发了热症。他抱着娃跑了二十里山路去请郎中,回来时娃的小身子早凉透了。他抱着阿牛坐了整宿,摸到娃枕头底下掉了颗乳牙——许是发烧时咬的。第二日,他把乳牙拿到银匠铺,嵌在亲手做的拨浪鼓上。红漆刷了三遍,铜钉钉了九颗,每钉一下都喊一声\"阿牛\"。从此,这鼓就成了他的命。
\"阿牛,你听,这鼓声多响。\"他常对着鼓喃喃,\"隔壁虎娃又闹了,你小时候也这样,夜里攥着我衣角哭......\"摇着摇着,眼角的泪就滴在鼓面上,把朱砂染得更艳。
这日周伯咳得咳出了血。他坐在门槛上,把竹担里的东西一件件理出来:糖人模子、泥哨、绣着花的小肚兜,最后捧出那面鼓。这时阿玫端着药碗进来,她是村里最苦的,男人早逝,一个人拉扯三娃,可总把吃食分给更穷的。周伯盯着她腕上的补丁,说:\"阿玫,这鼓你收着。\"
阿玫吓了一跳:\"周伯,这可是您的宝贝......\"
\"我老了,摇不动了。\"周伯摸出块蓝布,仔细裹住鼓,\"你瞧,这鼓腰上的乳牙,是我娃的。他走时才三岁,还没听过真真的笑声。\"他指了指院外追蝴蝶的小娃,\"你摇这鼓,不是为我,是为这些娃娃。他们哭,他们闹,都是心里有团火没处撒。你摇,摇软了,火就灭了。\"
阿玫接鼓的手在抖。那夜她摇着鼓哄睡了三个娃,鼓声轻得像片云,裹着娃们的梦。第二日,最皮的狗剩子拽着她衣角:\"婶子,再摇会儿呗,我想听那软乎乎的声音。\"
周伯走在腊月廿三。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了。阿玫捧着鼓走在最前头,鼓声缓缓的,像在跟谁告别。送葬的队伍走过老槐树,树桠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落在鼓面上,融成个小水洼,倒映着鼓腰上的乳牙。
后来绿柳村有了个规矩:哪家娃闹得厉害,阿玫就摇着周伯的鼓去。鼓声起时,总有人想起那个穿青布衫的老货郎,他蹲在檐下摇鼓的模样,和他怀里永远温着的、没说出口的\"阿牛\"。
如今,阿玫的孙女儿小禾也学会了摇鼓。那鼓有些旧了,朱砂褪成淡粉,铜钉却还是亮的。小禾摇着鼓哄隔壁的妞妞,妞妞啃着糖人问:\"姐姐,这鼓里藏着什么呀?\"
小禾摸摸鼓腰,轻声说:\"藏着个老伯伯的爱。他呀,把自己的娃,摇成了所有娃的光。\"
风掠过晒谷场,吹得鼓面上的红绸沙沙响。那声音穿过青瓦白墙,穿过老槐树影,穿过一代又一代的童年,轻轻落进每个孩子的梦里——那里有个穿青布衫的老货郎,正笑着摇他的鼓,鼓声里有春天的花,夏天的萤,还有永远不会停的、爸爸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