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个小村子,村里人大多姓陈,世代以耕种为生。村子东头有间破旧的木屋,住着个哑巴木匠,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多大年纪。只晓得他手艺绝伦,做的木器有着说不出的灵性。
哑木匠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与人交流全靠手势和眼神。可他做的椅子,人坐上去就像躺在云朵里,腰不酸背不痛;他打的衣柜,放进去的衣物常年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从不见虫蛀;他装的门窗,冬天不透一丝寒风,夏日却总有凉风穿堂而过。
更奇的是,他从不画图,每接到一件活计,总会先在那户人家住上几天,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然后闭目沉思半日,这才动手。锯、刨、凿、削,全凭一双手、几件简单工具,做出的东西却仿佛有了生命般,与主人心意相通。
村里有个叫陈老三的,家境殷实,儿子要娶媳妇,特意请哑木匠来做一张婚床。哑木匠在他家住了三日,看见新娘子手腕上戴着一串娘家的桃木珠,便记在心里。婚床做成那日,众人啧啧称奇——床柱上雕着细密的桃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香气。更奇的是,新婚夫妇睡在这床上,夜夜好梦,感情蜜里调油。不出一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
哑木匠做工从不收钱,只要求主人家在他完工后,给他一碗新米和一瓢清水。有富贵人家觉得礼太轻,硬要加钱,他坚决不收,只取米水。
村里孩子都喜欢看哑木匠做工,其中有个叫阿竹的小子,尤其痴迷。这孩子命苦,五岁丧父,与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阿竹常帮哑木匠打下手,递个工具、扫个木屑,哑木匠便教他些木工活计。
一日,阿竹母亲旧疾加重,郎中开了药方,其中有一味灵芝,价钱不菲。阿竹愁得整日眉头紧锁。哑木匠看在眼里,当晚便背着工具进了山。
三日后,哑木匠回来,手里捧着一块奇特的木头,木质细腻如脂,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他闭门七日,不吃不喝,只偶尔喝点清水,终于雕成一尊灵芝如意。那如意纹理自然,仿佛天生地长,更奇的是,放在病人床头,不出三日,阿竹母亲的病竟奇迹般好转。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连县太爷都听说了。
县太爷姓胡,为官不贪却极好面子,一心想在自家后院建一座独一无二的亭子,听闻哑木匠手艺,便派人去请。
哑木匠来到衙门,胡县令客气相待,说明要建一座“全县第一”的亭子。哑木匠却摇摇头,用手势比划:亭子为休憩赏景而建,不求第一,只求合适。
县太爷不解其意,以为哑木匠推脱,便道:“本官知道你的规矩,完工后,新米清水自然奉上,另有厚礼。”
哑木匠仍是摇头,转身便要离去。师爷忙打圆场,好说歹说,哑木匠才答应先看看建亭的地点。
来到后院选定的地点,哑木匠绕了一圈,摸了摸地上的土,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木,闭目沉思片刻,突然睁开眼,指了指院中另一处偏僻角落。
师爷不解:“大人选的地方视野开阔,那边角落狭窄,有何好处?”
哑木匠不会说话,便取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笔:他画的是日照轨迹和风向,指明县太爷选的地方夏日暴晒,冬日迎风;而那个角落,夏日有树荫,冬日避风,且能看见院中最老的一棵梅树。
县太爷将信将疑,但还是同意了。
哑木匠又开始了他那套流程:在县衙后院住了三天,观察县太爷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他发现县太爷虽为官清廉,却常因公务繁忙而心烦气躁;县太爷的妻子喜欢安静读书;他们的小儿子则活泼好动,喜欢爬树观鸟。
七日后,亭子建成。看上去平平无奇,比普通亭子略小,结构简洁,没有繁复雕刻。县太爷心下有些失望,觉得配不上“全县第一”的名头。
然而一到亭中坐下,顿觉不同。时值盛夏,亭内却凉风习习;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恰好能透过一扇特意留出的窗洞,看到那株老梅树最美的枝干;亭子的屋檐高度经过精心计算,既不会挡住观梅视线,又能恰到好处地引入阳光,在冬日暖阳时分照到亭中人的膝盖以下,驱寒而不刺眼。
更奇的是,县太爷每次心烦意乱时,只要在亭中坐上一炷香时间,便能心平气和;他妻子发现这亭子读书光线极佳,且极为安静;他们的小儿子则爱上了亭子一侧特意设计的矮栏,常坐在上面看鸟,安全又不挡视线。
县太爷这才明白哑木匠的深意,感激不已,完工后不仅奉上新米清水,还坚持要赠一块匾额,上书“妙手仁心”。哑木匠摆摆手,只取了米水,飘然而去。
阿竹跟着哑木匠学了三年,手艺渐长,但总觉与师父相差甚远。一日,他忍不住问:“师父,您这手艺,我怎么学都学不会精髓,到底差在哪儿?”
哑木匠不会说话,便带阿竹进山,指着一棵老树,让他选一段做椅子面。
阿竹挑了又挑,选了一段纹理直、无节疤的木材。哑木匠却摇摇头,选了另一段有旋涡状纹理、略带瑕疵的木料。
椅子做成后,阿竹才明白其中奥妙——那旋涡状纹理恰好符合人体背部曲线,而那处“瑕疵”,正好成为扶手下方一个天然的拇指凹槽,握上去无比舒适。
哑木匠用手势告诉阿竹:每块木头都有它的语言,你要学会倾听。
原来,哑木匠天生能与树木沟通。他触摸木材,能感知它的纹理走向、硬度变化、甚至生长过程中经历的阳光雨露。他做的每一件木器,都是顺着木材本身的特性,而非强行改变。这正是他作品有灵性的原因。
这年秋天,村里突发山洪,许多房屋被冲毁。灾后重建,哑木匠不眠不休地为村民制作家具,一连两个月,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阿竹心疼师父,劝他休息。哑木匠只是笑笑,比划着说:树木舍身为屋,我舍力为人,理所应当。
最后一件家具完工那晚,哑木匠病倒了。他把自己关在木屋里,不让任何人打扰。七日后,阿竹担心不已,推门而入,发现师父安详地躺在床上,已经去世多时。
令人惊讶的是,哑木匠的容颜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全然不似老人。而他的工具——锯、刨、凿、斧,每一件都磨损得极其严重,像是经历了百年使用。
村民们感念哑木匠的恩德,合力为他办了后事。整理遗物时,在他床下发现一个锁着的小木箱。箱子没有锁眼,浑然一体,不知如何打开。
阿竹抚摸着箱子,忽然泪如雨下——他认出这箱子的木材,正是当年救了他母亲的那块奇木。
当夜,阿竹梦见哑木匠。在梦中,师父终于能开口说话:“开箱之法,在无心之时。箱中所藏,乃我一生所学,待有缘人启。”
阿竹醒来,不再执着开箱,将箱子供奉在师父牌位前。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村中来了个外乡人,说是家中老母重病,需一味“木心”做药引,听闻哑木匠曾用奇木救人,特来求取。
阿竹摇头,说师父已去世多年。外乡人失望之际,忽然供奉在牌位前的木箱发出轻微响声,自行开启。箱中并无他物,只有一卷素帛,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木之道,不在形,而在意;不在巧,而在心。顺木之性,成器之灵;舍己为物,方得永恒。”
素帛下面,是一小截木头,散发着淡淡香气,与当年哑木匠雕刻如意的木材一模一样。
阿竹将木头赠予外乡人,外乡人千恩万谢地离去。
后来,阿竹成了村里新的木匠,他虽没有师父那般神通,却始终牢记“顺木之性,成器之灵”的教导,做出的木器也渐渐有了灵气。而那个关于哑木匠的传说,一直在江南流传,有人说他是木神下凡,有人说他成了仙,还有人说他本是一棵千年古树化为人形,来人间报恩。
只有阿竹知道,师父不过是个把一生奉献给手艺的普通人,只不过他做到了极致——用心倾听木头的语言,用生命成就每一件作品。
每年清明,阿竹都会去师父坟前祭扫,奉上一碗新米和一瓢清水。而那座朴素的坟墓周围,总有一些村民自发摆放的哑木匠生前制作的小木器——一把不会咯吱响的木梳、一只能保持茶水温度的木杯、一扇永远关合严实的木窗...
这些寻常物件,默默诉说着一个哑巴木匠的不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