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石湾的窑场,自古就是烟火不绝、陶器林立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窑口散落在山坡上,像一个个蹲伏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浓烟与火焰。
众多窑场中,要数李老窑最为出名。这李老窑传了三代,如今的窑主名叫李土生,四十多岁,黑红脸膛,粗壮胳膊,一看就是常年跟泥土和窑火打交道的汉子。他经营的窑场除了烧制日常用的盆盆罐罐,还擅长制作精美的人物陶塑,在岭南一带颇有名气。
窑场东南角,放着一个两人合抱大小的巨型陶瓮。这瓮比李土生年纪还大,是他爷爷年轻时亲手所制,专门用来装烧制前的陶坯。几十年下来,这瓮不知装载过多少陶器,表面早已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窑釉,在阳光下泛着暗沉沉的光泽。
老窑工们常说,这瓮有了灵性。它吸收了几代陶工的汗水、泥土的精华和窑火的炽烈,早已不是凡物。新来的学徒只当是玩笑,直到那年夏天,一连串的怪事开始发生。
这夜,学徒阿明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去茅房。回来时,他忽然听见窑场那头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他揉了揉眼睛,借着月光望去,不禁愣住了。
那个从不移动的老陶瓮,此刻正在窑场空地上缓缓滚动!它时而停下,凑近那些白天被判定为次品、准备砸碎重烧的破陶器旁,瓮口微微倾斜,像是低头嗅闻。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它滚到一个开裂的花瓶旁时,瓮身轻轻一震,那破花瓶竟化作一道流光,被吸入了瓮中!
阿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回工棚,摇醒了熟睡的师兄们。
“胡说八道!”大师兄翻了个身,“定是你睡迷糊了。”
“真的!我亲眼所见!”阿明急得直跺脚。
几日后,又有一个学徒说看见老陶瓮在月夜下滚动。李土生起初不信,直到他发现自己特意放在墙角、准备研究为何烧裂的一只大缸碎片,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定是野猫野狗叼走了。”李土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起鼓来。
这晚,李土生决定一探究竟。他提前藏身在窑场旁的工具房里,透过门缝紧盯院中的老陶瓮。
月上中天,窑场一片寂静。突然,那老陶瓮轻轻颤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接着,它缓缓立起,瓮底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泛起淡淡的红光,像是有一团火在下面托着它。它开始滚动,不快不慢,绕过一堆堆陶土和半成品,径直朝西边角落滚去——那里堆着今天刚挑出来的次品:几个歪嘴壶、数只裂底碗。
老陶瓮在次品堆前停下,瓮口朝下,离地三寸悬空旋转。那些破陶器纷纷化作细碎的光点,被吸入瓮中。每吸入一些,老陶瓮表面的光泽就亮堂几分,那些原本细小的裂纹似乎也在慢慢愈合。
李土生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睁睁看着老陶瓮“吃”完次品,又缓缓滚回原处,轻轻落下,恢复成那个看似普通的老瓮。
第二天一早,李土生召集了窑场里所有的老师傅,把昨夜所见说了一遍。
“妖怪!这是成精了!”一个老师傅脸色发白,“得赶紧请道士来收服!”
“胡说八道!”年近七十的老窑工福伯喝道,“我在窑场干了五十年,从爷爷那辈就听说,器物用久了,沾了人气和窑火精华,会有灵性。这老瓮在咱窑场待了几十年,装载过无数陶坯,吸收过万千精华,如今生出意识,这是天大的吉兆啊!”
李土生犹豫不决:“可它半夜出来偷吃次品...”
“吃次品怎么了?”福伯眼睛一瞪,“它吃的是咱要扔的破玩意儿,又不碍事。我瞧它这是在自我修复呢!你们没发现吗?这老瓮最近表面的裂纹少了许多,光泽也亮堂了。”
众人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李土生思忖良久,最后拍板:“既然如此,咱们就顺其自然。不过今夜我再去看看,若它真的只吃次品,不碰好货,那就不是祸害。”
当晚,李土生特意在老陶瓮前放了一堆次品,旁边又放了几个上等陶器。
夜深人静,老陶瓮再次活动起来。它滚到次品堆前,如昨夜一般将那些破陶器“吃”得干干净净,而对旁边的上等陶器看都不看一眼。
李土生心中大定,从藏身处走出来,对着老陶瓮拱手道:“瓮兄既然喜欢这些次品,以后我们专门给你留着便是。”
那老陶瓮似乎听懂了,瓮身轻轻一震,发出悦耳的嗡鸣,然后缓缓滚回原位。
第二天,李土生把这事告诉大家,窑工们又惊又喜。
“这是窑神显灵啊!”福伯激动地说,“咱们该给它起个名号,以后定期供奉。”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最后决定尊称它为“食瓮公”——一个专门吃次品陶器的瓮公公。
从此,李老窑多了一项规矩:每天烧制出的次品不再随意丢弃,而是傍晚时分整齐堆放在老陶瓮前,任它夜间自行取用。每逢初一十五,窑工们还会特意多放些碎陶片,算是“加餐”。
说来也怪,自打有了食瓮公,李老窑的生意越发红火,烧出的陶器品质也提高不少,次品率明显下降。窑工们都说,这是食瓮公在暗中保佑。
好景不长,一年后,佛山一带连降暴雨,东江水位暴涨,淹没了沿岸许多窑场。李老窑因地势较高幸免于难,但这场天灾后,知府为补修堤坝,下令加重窑场税赋。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又传来消息,说是朝廷某位大官即将南下巡查,知府为讨好上官,命令李老窑一月内烧制出九十九套精美的琉璃陶俑,作为迎宾礼品。
“这怎么可能?”李土生愁眉苦脸,“琉璃陶俑工艺复杂,一套就得烧制七八天,九十九套一个月完成,除非日夜不停赶工,可这样仓促,次品率必定极高啊!”
但官命难违,李老窑只得全员上阵,日夜赶工。
果不其然,由于赶工太急,烧出的陶俑次品极多。眼看交货日期临近,完成的合格品却不到一半。
更糟糕的是,连日来窑工们忙于赶制陶俑,无暇收集次品供奉食瓮公。李土生偶然注意到,食瓮公表面的光泽似乎暗淡了许多,那些原本已经愈合的裂纹又有重新出现的迹象。
这天深夜,李土生独自一人对着食瓮公发愁:“瓮公啊瓮公,您若有灵,就帮我们渡过这一难关吧...”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土生莫忧,老瓮自有办法。”
李土生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位白发老翁,身穿陶褐长袍,面容慈祥,眼中却似有窑火闪烁。
“您...您是?”李土生惊得说不出话。
“承蒙李家三代照料,吸天地精华,受窑火淬炼,今日终得人形。”老翁微笑道,“我即食瓮公。”
李土生又惊又喜,连忙请老翁入座。
食瓮公道:“这些年来,我以次品陶器为食,实则是在吸收其中未散的土精火魄,修补自身,亦积蓄灵力。如今窑场有难,我自当回报。”
“可这次是要烧制琉璃陶俑,工艺复杂,急不得啊。”李土生叹气。
“我有一法。”食瓮公说,“今夜你将所有陶坯放入我体中,我以自身灵气滋养它们,明日开窑,必得佳品。”
李土生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当夜,他将已塑好形的陶坯全部放入老陶瓮中,而非往常的阴干架。
第二天开窑时,奇迹发生了——所有经过老陶瓮存放的陶坯,烧制后无不色泽鲜亮,釉面均匀,无一裂损!
窑工们欢呼雀跃,李土生更是对食瓮公感激不尽。
就这样,靠着食瓮公的帮助,李老窑如期完成了知府交代的任务。九十九套琉璃陶俑精美绝伦,知府大喜,免去了李老窑新增的税赋。
消息传开,石湾一带的窑场都知道了李老窑有个“食瓮公”,能保佑窑场兴旺。其他窑场也纷纷效仿,在自家窑场放置大瓮,供奉碎陶,希望也能养出这样的灵物。
然而半年后的一个深夜,一伙贼人潜入李老窑。他们是受竞争对手指使,前来破坏窑场的。
这伙人手持火把棍棒,见陶就砸,见架就推,眼看就要毁掉即将出炉的一窑精品。
李土生和窑工们被惊醒,冲出工棚与贼人搏斗,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就在这危急关头,场院中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老陶瓮周身泛起炽烈的红光,如同窑中烈火,轰然炸裂!
无数碎陶片如雨点般射向贼人,打得他们抱头鼠窜。更神奇的是,那些飞散的陶片仿佛长了眼睛,绕过窑工,专打贼人。
贼人被击退后,窑工们围上前去,只见老陶瓮已炸成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食瓮公...它为了救我们...”李土生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正当众人悲痛之际,满地碎陶片忽然泛起柔和的光芒,缓缓升空,如同夏夜流萤,美不胜收。这些光点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纷纷落入窑场的泥土中,消失不见。
福伯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道:“大家莫悲!食瓮公不是死了,它是化入了我们李老窑的土中!从此以后,咱们窑场的每一寸土,都有着食瓮公的灵气!”
自那以后,李老窑的泥土果然变得不同寻常。用这里的土制陶,成品率极高,烧出的陶器色泽温润,质地坚实,远胜从前。
更神奇的是,若是用李老窑的土烧制陶瓮,放置久了,偶尔也会显现出几分灵性——有的能保持储水不腐,有的能助存放的果蔬保鲜更久。
李土生明白,这是食瓮公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窑场。他在原处重新塑了一个陶瓮,依旧沿用“食瓮公”之名,每日供奉碎陶片。奇怪的是,投入的碎陶片第二天总会消失无踪,仿佛真的被什么吃掉了。
“食瓮公一直都在。”李土生对孙子说,“它化作了我们脚下的土,窑中的火,手中的泥。只要我们对陶器心怀敬意,它就会一直保佑李老窑。”
岁月流转,李老窑的生意越发兴旺,“食瓮公”的传说也越传越远。后来,石湾陶器名扬海外,每每有客商问起李老窑陶器为何如此精美,窑工们总会笑着说:
“因为我们窑场有位食瓮公,它吃的是次品,吐的是灵气,护的是匠心,传的是我们石湾陶艺的魂啊!”
而那尊替代的老陶瓮,至今仍立在李老窑的原址上。每逢初一十五,仍有陶工往里面投入碎陶片,虔诚地说一句:“食瓮公,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