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这地方山多谷深,一到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每逢佳节,夜空中却会升起成百上千盏天灯,星星点点,如同银河倒悬,美不胜收。外来人都道这是祈福许愿的吉兆,却不知这天灯最初并非为了生者,而是为了死者。
老辈人嘴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话说清朝嘉庆年间,平溪一带闹过一场大瘟疫,死了不少人。当时有个云游道士经过,见村中怨气积聚,便教村民制作巨大的天灯,写上逝者姓名,点燃后能将其魂魄引向天堂,以免化为孤魂野鬼。这便是平溪天灯的由来。
百年过去,瘟疫早已被人遗忘,引魂的习俗也渐渐变成了祈福。人们在天灯上写下心愿,期盼它能上达天听。可有些古老的东西,并不会因为被人遗忘就失去力量。
平溪镇上有个书生叫罗书林,二十出头,是个读书的料子,却总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古籍。这年元宵,他与几位友人相约到平溪放天灯。
“书林,你这墨汁怎地如此浓黑,还带着股异香?”友人李俊看着他手中小巧的墨锭问道。
书林神秘一笑:“这是我从一本古书中找到的制法,用松烟、麝香、桐油和几种草药调配而成,据说写出来的字经久不褪。”
其实书林没全说实话。那古书中记载,这种墨原是为祭祀和招魂所用,能使写下的名字直通幽冥。他本不信这些,只觉得制墨过程有趣,便试了一回。
夜幕降临,山谷中已飘起数盏天灯,如萤火虫般缓缓上升。书林和朋友们各自在灯上写下心愿。
“愿今科中举!”
“盼得佳人眷顾!”
“家宅平安!”
书林提笔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一本残破的地方志中看到一个名字——林秀娘,是百年前瘟疫中死去的女子,年仅十六。书中记载她全家染疫而亡,无人祭祀,成了孤魂。书林一时心生怜悯,竟鬼使神差地在天灯上写下了“林秀娘”三字。
“你这是为谁祈福?”李俊探头问道。
“一个故人。”书林含糊应答,随即点燃了天灯底部的油布。
热气充盈,天灯徐徐上升。书林仰头望着,却见那盏写着“林秀娘”的天灯升至树梢高度后,不再上升,反而在原地盘旋起来,发出幽幽的青光。
“奇怪,今夜无风,为何书林的天灯不往上飞?”有人诧异道。
更诡异的是,山谷中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原本四散上升的天灯纷纷避让书林那盏,有几盏甚至被那盘旋的天灯吸引,绕着它转起圈来。
书林心中隐隐不安,想起古书中关于这种墨能“通幽冥”的说法,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那盏天灯猛地一震,灯内的火焰由橙黄转为青绿,随即熄灭。天灯却没有坠落,反而继续在空中盘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山谷中的温度骤然降低,明明已是初春,却呵气成霜。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呜咽声,初时细不可闻,后来越发清晰,仿佛有无数人在黑暗中哭泣。
“怎么回事?”李俊声音发颤。
远处放天灯的人群中也传来骚动,有人指着山谷深处惊叫。书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漆黑的山谷中,浮现出点点绿光,密密麻麻,数不胜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
“是鬼火!”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大乱。
书林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绿光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出是人形,却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分明。它们围绕着那盏仍在盘旋的天灯,发出凄厉的哀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快跑啊!”友人们拽着书林往镇上逃去。
回到住处,书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镇上就传开了消息——昨夜放天灯后,不少人回家就病倒了,浑身发冷,胡言乱语,说是见到了已故的亲人。更有人声称在镇外山谷中看到了游荡的鬼影。
书林心中愧疚,知道这场灾祸是自己轻率之举所致。他想起地方志中曾提到,百年前那场瘟疫中,云游道士制作引魂灯时,有一位当地女子协助,懂得安抚亡灵的法门,被称为“观灵师”。书中记载,这一脉传承并未断绝。
经过多方打听,书林终于在镇子最西头的一间简陋茅屋中,找到了当代观灵师——一个年约六旬、双目却炯炯有神的老妇人,姓顾。
顾婆婆听完书林的讲述,长叹一声:“年轻人不知轻重啊。那山谷中积聚的,是百年来无人祭祀的孤魂。你用的古墨,加上瘟疫遇难者的名字,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唤醒了沉睡的亡灵。它们以为引魂的时候到了,纷纷前来,却发现并无接引之人,自然怨气冲天。”
“晚辈知错了,求婆婆指点,如何才能平息这场魂乱?”书林诚恳请教。
顾婆婆沉吟片刻:“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你引发的,需得由你来平息。但要安抚这数百孤魂,单凭你我之力不够,需得制作一盏特殊的‘安魂灯’。”
她告诉书林,安魂灯的制作极为讲究——必须以七年生的桂竹为架,上覆特制的桑皮纸,用朱砂混合辰州砂、鸡血墨书写往生咒文,灯内则需放置五谷、盐茶和一枚开了光的铜钱。
“最难得的是,”顾婆婆神色凝重,“需有一滴自愿之人的指尖血,混入墨中,以示诚心。”
书林毫不犹豫:“晚辈愿出血。”
顾婆婆看着他,点点头:“取血只是第一步。放安魂灯时,需在子时三刻,月正中天之时,且必须在你昨夜放灯的原处。届时我会诵经安抚亡灵,但你需有心理准备——孤魂被惊扰,怨气已生,恐怕不会轻易离去。”
接下来的三天,书林帮着顾婆婆准备材料。桂竹要选向阳生长的,桑皮纸需手工捶打百下,朱砂要研磨七七四十九圈...每道工序都有讲究。
这期间,镇上的怪事越来越多。有人家半夜听到敲门声,开门却不见人影;牲畜焦躁不安,对着空气狂吠;甚至有人在井水中看到了不该存在的倒影。
第三天黄昏,一切准备就绪。顾婆婆却眉头紧锁:“我方才卜了一卦,今夜月圆阴盛,孤魂力量会达到顶峰。单靠安魂灯,恐怕难以完全平息这场魂乱。”
“那该如何是好?”书林急切问道。
顾婆婆沉思良久,缓缓道:“除非...能找到那个名叫林秀娘的尸骨,好生安葬,让她得以安息。她是被你的天灯唤醒的第一个魂魄,也是所有孤魂的引路人。若她不安息,其他魂魄也不会离去。”
书林想起那本地方志,上面记载林秀娘家住镇东,全家葬于自家后院,因为当时无人敢外出埋葬死者。但百年过去,地形变迁,哪里还能找到确切位置?
夜幕降临,书林和顾婆婆带着安魂灯来到山谷。与前几日不同,今晚的山谷格外寂静,连虫鸣都听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土和檀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子时将近,书林按照顾婆婆的指示,在山谷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顾婆婆则用白粉画了一个大圈,周围插上七盏油灯,布置成简易的法坛。
“记住,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个圈子。”顾婆婆郑重叮嘱。
子时三刻,月正中天。书林点燃了安魂灯。与普通天灯不同,安魂灯发出柔和的白光,缓缓上升。与此同时,顾婆婆盘膝坐下,敲击木鱼,诵念往生咒。
起初,山谷中只有顾婆婆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但随着安魂灯升高,四周渐渐浮现出点点绿光,与那夜所见如出一辙。
这一次,书林看得更加清楚。那些绿光确实是人形,有的佝偻如老人,有的矮小如孩童,个个面目模糊,衣衫褴褛,缓缓向圈子靠近。
顾婆婆的诵经声越来越急,安魂灯越升越高,白光所及之处,绿光渐渐变淡,似乎真的要往生极乐。
就在此时,一阵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比书林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悲切。绿光纷纷让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魂魄缓缓飘来。她与其他模糊的魂魄不同,面目清晰,正是二八芳华,只是脸色惨白,眼中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两行血痕。
“林秀娘...”书林脱口而出。
少女魂魄直直看向书林,伸手指着他,声音如寒冰刺骨:“为何唤我醒来,却不引我往生?”
随着她的质问,周围的孤魂顿时骚动起来,原本已经变淡的绿光重新大盛,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安魂灯在空中剧烈摇晃,光芒忽明忽暗。
顾婆婆的诵经声几乎被淹没,她焦急地对书林喊道:“她怨气太深,安魂灯撑不了多久!必须让她安心!”
书林望着林秀娘那悲愤又绝望的眼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勇气。他向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林姑娘,是在下之过,惊扰了你的安宁。但我并非有意戏弄,实是见你年少夭折,无人祭祀,心生怜悯,想为你祈福。”
林秀娘冷冷道:“怜悯?百年来,无人记得我名,无人祭我一炷香。这山谷中,如我这般孤魂何止数百?我们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安息!”
书林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他直视林秀娘的眼睛,郑重承诺:“若你与众魂灵愿意就此安息,我罗书林发誓,每年今日,必为你们所有人放灯祭祀,让平溪后人永记你们的名姓!”
此言一出,林秀娘愣住了,周围的哀嚎声也渐渐平息。
“你...此言当真?”她声音中的寒意稍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书林斩钉截铁。
林秀娘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我信你一次。”
她转身面向众多孤魂,发出一种奇异的低语。孤魂们听后,纷纷点头,身上的绿光渐渐柔和。
安魂灯重新稳定下来,散发出更加明亮的白光。光芒中,林秀娘和众孤魂的身影渐渐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光,随风消散。
山谷恢复了平静,只有那盏安魂灯还在高空闪烁,如同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顾婆婆长舒一口气,疲惫地站起身:“幸好你急中生智,许下那个承诺。孤魂最怕的不是苦难,而是被遗忘。”
第二天,书林果然履行诺言,在镇东一片荒地上,找到了林秀娘一家的遗骨,好生安葬立碑。他还将地方志中记载的所有瘟疫遇难者姓名抄录下来,请顾婆婆做法事超度。
自此以后,每年元宵,书林都会制作一批特殊的天灯,上面写着百年前瘟疫遇难者的名字,为他们引魂祈福。渐渐地,这成了平溪的新习俗。人们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的同时,也会放一两盏为无名孤魂引路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