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耕山这地方,山连着山,岭挨着岭,老林子深得很,里头什么古怪物件都有。最奇的,还得数山涧深处那棵谁也说不清年岁的老槐树。这槐树,怕是得七八个壮汉手拉手才能合抱,枝桠虬结,遮天蔽日的,投下的影子都带着股子阴凉气。村里人都管它叫“哑巴树精”。为啥叫这名儿?只因它千百年来立在那儿,风吹过,雨打过,愣是没半点声响,不像别的树叶子哗啦啦响,它就那么沉默着,怪瘆人的。老人说,它不是不会出声,是在等什么,或者,被什么给按住了,出不了声。
村子靠着山脚,平日里男人们进山打猎采药,女人家操持家务,孩子们满山跑,日子也算平静。可近来,这平静被打破了。先是东头老李家的幺女进山捡柴火,天黑了没回来,全村人举着火把找到后半夜,只找到一只掉落的草鞋。没过几天,西边张木匠的小儿子跟着大伙儿去采药,一转身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像是被山吞了。接二连三丢了孩子,村里顿时人心惶惶,祠堂里的香火日夜不息,祈求山神爷保佑。
这天夜里,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做了个怪梦。梦里,就是那棵阴森森的哑巴老槐树,树干上那张酷似人脸的疤瘌,竟然扭曲着动了起来,一个沉闷得像雷滚过山洞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明日……午时三刻……送童男童女各一……至树下……否则……全村鸡犬不留!”
老族长“嗷”一嗓子从炕上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不敢怠慢,天刚蒙蒙亮,就敲响了村头那口破钟。等村民聚拢过来,他白着脸把梦里的情形一说,人群立刻炸了锅。有哭的,有骂的,有吓得腿软的。可害怕归害怕,那哑巴树精在舜耕山扎根太久,威压太重,没人敢不信。吵嚷了半天,最后还得按老规矩办。哭声里,两户最穷苦、人丁最单薄的人家被选中,他们的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被抹着眼泪的父母换上干净衣裳,脖子上挂上祈求平安的符包,就等着明日午时,送去那吃人的老槐树下。
村里有个猎户家的孩子,叫铁柱,才十五岁,性子跟他名字一样,又硬又直。他爹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前年追一头受伤的野猪进了深山老林,再也没出来。铁柱心里一直梗着这件事,他不信山里的精怪会无缘无故害人。看着那两家爹娘的凄惶样子,再看看自家墙上挂着的爹留下的硬弓,他咬了咬牙。
“不行,我得去瞧瞧!那哑巴树,凭什么要孩子?”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铁柱没告诉娘,偷偷揣上柴刀,腰里别着它爹留下的牛角匕首,溜出了村子,直奔山涧。他没敢靠得太近,远远地爬上一棵大松树,借着茂密的枝叶藏好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月光下那棵黑影幢幢的老槐树。
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等了不知多久,就在铁柱眼皮子开始打架的时候,一阵阴风突然卷过,吹得他汗毛倒竖。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瘦得像根竹竿,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细长眼睛的道人,鬼魅般出现在老槐树下。
更让铁柱头皮发麻的是,那一直沉默的“哑巴树精”,树干上那张人脸疤瘌竟然再次蠕动起来,发出的却不是梦里那沉闷的威胁,而是一种夹杂着痛苦和哀求的嘶哑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咙眼里硬挤出来的:
“放过…那些…孩子…孽债…太重了…”
那黑袍道人发出一声夜猫子似的冷笑,声音尖利刺耳:“哼,由得你选吗?乖乖照我说的做,吸了明日那两个童男女的先天精气,助我炼成‘阴煞丹’,说不定道爷我心情好,还能留你一点真灵不灭。否则……”他手腕一翻,掌心里托着一道血红色的符箓,上面用墨画着扭曲的图案,隐隐泛着邪光,“就叫你尝尝这‘锁魂炼魄符’的滋味,把你这千年木心一点一点熬炼成灰!”
老槐树剧烈地颤抖起来,枝叶却依旧诡异地寂静无声,只有那树干上的人脸扭曲得更加厉害,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最终,所有挣扎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重新归于死寂。
树上的铁柱,心砰砰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全明白了!哪里是什么树精作恶,分明是这妖道用邪法控制了老槐树,逼它害人!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妖道又绕着老槐树走了几圈,加固了什么禁制,这才化作一股黑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铁柱溜下树,一口气跑回村里,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没回家,直接敲响了几户交好伙伴家的窗户。被他叫出来的,有胆大心细、他偷偷喜欢的邻家姑娘小草,有他最好的朋友、力气最大的石墩,还有村里王屠夫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整天跟着他爹摆弄牲畜的小子黑娃。
几个半大孩子聚在村外的草垛后面,铁柱压着嗓子,把夜里看到听到的,一五一十全说了。
“我就说嘛!老槐树好好的,干嘛害人!”石墩瓮声瓮气地挥了挥拳头。
小草蹙着眉尖:“那妖道有邪法,连树精都能制住,咱们几个孩子,怎么对付?”
黑娃眨巴着眼,突然说道:“我爹说过,黑狗血最能破邪!越凶的黑狗越好!我家那条大黑,前几天刚咬死一只想偷鸡的黄皮子,凶得很!”
铁柱眼睛一亮:“对!黑狗血!我爹以前也提过!咱们就这么干!”
计议已定,几个孩子立刻分头行动。铁柱回家把他爹留下的那把据说饮过狼血的牛角匕首磨得飞快;石墩去找他爹以前打猎用的,浸过朱砂的麻绳;小草心思最巧,去找她娘要了些绣花用的五彩丝线,又偷偷拿了她奶奶念经时用的那串被香火熏了多年的旧木佛珠。最关键的黑狗血,则由黑娃负责。他回家把他家那条大黑狗引到僻静处,哄着它,用个小瓦罐小心接了小半罐浓稠的狗血。那大黑狗似乎知道要干大事,呲了呲牙,竟没怎么反抗。
日头渐渐升高,眼看离午时不远了。祠堂前的空地上,村民们都聚在那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被选中的两个孩子穿着红彤彤的祭服,脸上抹着胭脂,眼神空洞地被族人围着。老族长一脸肃穆,正准备带领众人前往山涧。
就在这时,铁柱带着他的小伙伴们出现了。他拦住队伍,大声喊道:“族长!各位叔伯!不能去!那根本不是树精要吃人,是有妖道在作祟!他用邪法控制了老槐树!”
人群一阵骚动。老族长将信将疑:“铁柱,你小孩子家,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我昨晚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铁柱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把夜里所见又快速说了一遍。
可大人们被接连的失踪和昨夜的怪梦吓破了胆,更愿意相信是树精发怒,几个孩子的话,哪里听得进去。眼看说服不了大人,铁柱把心一横,对小伙伴们使了个眼色。
“咱们自己去!”
四个半大孩子,趁着大人们还在争论,揣上准备好的家伙事,沿着小路,飞快地朝山涧跑去。他们知道一条采药人走的近道,反而比抬着祭品、步履沉重的大队伍更早赶到。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却被老槐树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满地晃动的光斑,显得更加诡异。那黑袍道人果然已经等在树下,看见几个孩子跑来,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阴冷的杀意。
“哪里来的小崽子,找死!”
铁柱不等他动作,大喊一声:“按计行事!”
石墩力气大,抓起地上早就看好的石块,奋力朝那道人砸去,干扰他的视线。小草则迅速将五彩丝线缠绕在佛珠上,嘴里念念有词,是她奶奶平日念的佛号,然后将佛珠奋力朝老槐树的树干掷去。那佛珠碰到树干,竟发出一圈微弱的柔和黄光,那树干上的人脸似乎动了一下。
道人冷笑,袖袍一拂,一股腥风卷向孩子们。铁柱一个箭步上前,举起那牛角匕首,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黑娃!”
黑娃早就准备好了,端起那瓦罐,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里面浓稠腥臊的黑狗血,猛地泼向老槐树树干底部,那块颜色最深、似乎还贴着什么的地方!
“嗤——!”
一股白烟猛地从树干根部冒起,伴随着一声像是烧红烙铁烫进皮肉的声音。紧接着,贴在树干背面一道不起眼的血色符箓,如同被烈火烧灼,迅速变黑、卷曲,化作飞灰!
几乎在同一瞬间,整个山涧猛地一震!
那棵千年老槐树,所有静止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一种低沉、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轰鸣,那声音不像来自树干,更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树干上那张人脸疤瘌,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两团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绿色光芒!
“嗷——!”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不再是直接在脑中响起,而是真真切切地响彻在山涧之中,震得山石簌簌滚落。庞大的树冠疯狂摇动,终于发出了哗啦啦的巨响,积攒了千年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那黑袍道人脸色剧变,转身就想化作黑烟遁走。
但已经晚了。
老槐树周围的地面,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一条条有水桶粗细,沾满泥土、如同巨蟒般的黝黑树根,猛地破土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卷向那妖道!
妖道身上黑光连闪,弹出几道护身符箓,但在那些蕴含了千年怒火的树根面前,如同纸糊一般,瞬间破碎。
“不——!”
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刚出口,就被硬生生拖回了地底。好几条巨大的树根死死缠住他的四肢、躯干,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猛地拽入翻开的泥土深处。地面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迅速合拢,只剩下几片破碎的黑色布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证明那妖道曾经存在过。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铁柱他们回过神来,山涧里已经恢复了寂静。不,不是寂静,老槐树的枝叶还在轻轻摇曳,发出舒缓的沙沙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树干上,那两团绿色的光芒温和地转向四个惊魂未定的孩子,一个苍老而充满感激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好孩子……谢谢你们……”
这时,村里的大队伍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山涧口,恰好看到了树根吞没妖道那骇人的最后一幕,也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铁柱四人,以及那棵仿佛焕发了新生、枝叶婆娑作响的老槐树。
所有人都惊呆了,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舜耕山再也没丢过孩子。那棵老槐树,依旧立在深山涧里,但村里人不再叫它“哑巴树精”了,而是恭敬地称它为“守山槐爷”。有人说,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能从山风里听到槐爷舒缓的鼾声;也有人说,在山里迷路的人,有时会看到一株发着微光的小槐树指引方向。
而铁柱、小草、石墩和黑娃,这段共同的惊险经历,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牢牢拴在了一起。尤其是铁柱和小草,你看我、我看你时,那眼神,渐渐就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当然,那就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