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龙南县关西镇这地界,出了个读书人,姓徐,行四,人都叫他徐老四。这徐老四打小就被家里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念书念出个名堂,光耀门楣。他也确实埋首故纸堆十几年,之乎者也背得滚瓜烂熟,可偏偏时运不济,从十几岁的少年郎考到三十好几,连个秀才的边儿都没摸到。
几番折腾下来,家底儿耗薄了,爹娘也先后郁郁而终,徐老四那点子心气儿也跟着散了。书是再也读不进去,田里的活计又拉不下脸来做,成了镇上人眼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整日里揣着几个铜板,泡在村头那家浊酒馆里,用那又酸又涩的劣酒麻痹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歪歪斜斜地骂世道不公,骂考官无眼。
这年寒食节,家家户户都去上坟祭祖。徐老四浑浑噩噩,被族中长辈硬拽着去了徐家祖坟山。看着那一座座坟茔,想起父母期望,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副落魄模样,他脸上是火辣辣的。祭奠完毕,众人散去,他却赖着不走,从怀里掏出酒葫芦,一口接一口地灌,直喝得天地倒悬,最后竟一头栽倒在他爹的坟头前,鼾声如雷。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徐老四只觉得周身寒气刺骨。他猛一激灵,睁开眼,却见四周并非坟山荒草,而是一片灰蒙蒙、雾沉沉的所在。正惊疑间,面前雾气翻涌,现出几位身着前朝衣冠、面色铁青的老者,正是族谱上画着的徐家历代先祖。当中一位,须发皆张,指着他便厉声怒骂:“不肖子孙!枉读圣贤书,不思进取,沉湎酒色,辱没门风!我徐家香火,岂能断送在你这等废物手中!”
那骂声如同炸雷,震得徐老四耳膜嗡嗡作响,浑身冷汗涔涔。他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见着先祖们怒目圆睁,身形化作道道黑气朝他扑来,他“啊呀”一声惨叫,猛地坐起身来。
夜风一吹,他彻底清醒,发现自己仍趴在爹的坟头,月色凄清,露水已打湿了衣衫。原来是一场噩梦。可那祖宗的斥责言犹在耳,字字诛心。他又是后怕又是羞愧,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往旁边一撑,却按到一物,硬邦邦,冷冰冰。
借着月光低头一看,竟是一块青幽幽的方砖,比寻常砌墙的砖要小上一圈,质地细腻,触手生凉。砖面上,赫然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砖灵。
徐老四心里咯噔一下。坟山之地,哪来这等规整的青砖?莫非……真是祖宗显灵所赐?他不敢细想,只觉得这砖拿在手里,方才的惶恐羞愧竟渐渐平复,一股莫名的底气从脚底板升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青砖揣入怀中,整理好衣冠,对着祖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脚步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下了山。
自那以后,徐老四果然像换了个人。他把那些圣贤书一把火全烧了,酒也戒了。他揣着那块“砖灵”青砖,整日里摩挲,眼神里不再是过去的颓唐,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他寻思着,科举走不通,总得找别的活路。恰好龙南本地瓷土资源颇丰,虽比不上景德镇的名头,但也有些粗瓷生意。他心一横,将祖上留下的最后几亩薄田卖掉,凑了本钱,一头扎进了瓷器贩运的行当。
怪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徐老四这人,原本是个书呆子,哪里懂什么经商之道?可偏偏他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得邪门。他看中的窑口,烧出来的瓷器总是格外周正、畅销;他选的运输路线,总能避开匪患和恶劣天气;他谈的价钱,总是刚刚好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几次下来,本钱翻着跟头往上涨。更奇的是,有两次遇上劫道的悍匪,眼看人财两空,不是突然天降暴雨冲散匪徒,就是恰好有官军路过,将他救下。
人们开始私下议论,说这徐老四定是得了什么异宝护身,或者走了什么大运。只有徐老四自己心里清楚,每次出门行商,他都将那块“砖灵”青砖用红布包了,贴身藏着。遇到难处,摩挲几下,心里便有了主意,往往能化险为夷。他越发确信,这砖灵就是祖宗赐予他重振家业的宝物。
如此不过三年光景,徐老四已是龙南县数得着的富户,家资万贯,仆从如云。发达之后,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建一座配得上他如今身份的宅院——一座气派的围屋。他请来最好的风水先生,选定关西镇一处依山傍水的福地,广招能工巧匠,不惜工本,要用最好的青砖灰瓦,建造一座有九井十八厅、规模宏大的围屋,取名“关西新围”。
建围屋需要大量的青砖。徐老四对砖的要求极高,亲自督造砖窑。令人称奇的是,他建窑烧出的青砖,质地格外坚硬,色泽匀润,敲击之声清越。有人看见,在窑火最旺的时候,徐老四会独自一人绕窑行走,口中念念有词,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于是,关于“砖灵”和徐家围屋的传闻,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在这期间,徐老四家中还有一人,便是他那糟糠之妻周氏。这周氏是他贫贱时所娶,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模样普通,手脚粗大,却极其贤惠。当年徐老四沉迷醉酒,家徒四壁,全靠周氏日夜纺纱织布、替人浆洗缝补,才勉强维持住这个家,没让他饿死。徐老四最初经商的本钱里,也有周氏多年积攒下的几贯私房钱。可如今徐老四发了家,周氏人老珠黄,又没生下一儿半女,便渐渐不入他的眼了。徐老四整日在外应酬,见识了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再看家里的黄脸婆,愈发觉得碍眼。周氏几次想与他商量家中事务,都被他不耐烦地斥退。
围屋落成,巍峨耸立,九井十八厅,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乔迁之喜,宾客盈门,龙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道贺,就连知府大人也派人送来了贺仪。徐老四志得意满,站在新围的高墙下,接受着众人的吹捧,只觉得人生巅峰,莫过于此。
然而,就在这盛宴达到高潮之时,徐老四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他当众取出休书一封,言说周氏“无所出,性妒,不堪为主母”,执意将其休弃。任凭周氏哭诉当年情分、跪地哀求,任凭少数族老婉言相劝,徐老四铁石心肠,毫不动摇。他早已打定主意,要迎娶龙南知府的千金,借此攀上高枝,让徐家从富户一跃成为官宦人家。
周氏最终被几名仆妇半搀半架地拖出了这座她曾付出心血、翘首期盼多年的新围。她回头望那高大门楼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与悲凉。
不久,徐老四果然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将知府千金迎进了关西新围。那知府千金年方二八,娇媚动人,徐老四自觉人生圆满,快慰无比。
新婚当夜,围屋内大摆筵席,宾客尽欢而散。徐老四醉意醺醺,步入洞房。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庆。新娘子凤冠霞帔,端坐床沿。徐老四志得意满,上前欲揭盖头。
就在这时,“嗡——”
一声低沉的鸣响,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响起,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晃。
徐老四手一僵,醉意醒了一半。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莫非是喝多了,耳鸣?”他摇摇头,再次伸手。
“呜——嗡嗡——”
这一次,声音更响了!不再是单一的鸣响,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低沉、浑厚,带着一种悲愤的震颤。声音源自墙壁,源自地面,源自屋顶……源自这围屋的每一块青砖!
满屋的砖石,似乎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齐声共鸣。那声音不似金石,不似丝竹,倒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汇成一片哀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洞房。红烛的火苗在这诡异的声浪中疯狂跳跃,明灭不定,将房间映照得鬼影幢幢。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新娘子吓得一把扯下盖头,花容失色,浑身发抖。
徐老四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他猛地想起怀中那块青砖,急忙伸手入怀掏摸。那一直温凉的“砖灵”此刻竟变得滚烫灼手!
砖石的鸣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墙壁里呐喊。窗棂、门板都被这巨大的共鸣震得咯咯作响。
“鬼!有鬼啊!”新娘子哪见过这等阵仗,惊骇至极,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软软地瘫倒在地。
“砖灵……是砖灵……”徐老四状若疯魔,指着四周的墙壁,嘶声大叫:“闭嘴!都给我闭嘴!我建起了这围屋!我光宗耀祖了!你们凭什么怪我?!”
那砖石的呜咽声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如同万千根钢针,刺入他的耳膜,钻入他的脑髓。
“啊——!”徐老四抱头惨叫,只觉头痛欲裂,眼前尽是周氏被拖走时那绝望的眼神,尽是先祖梦中怒斥的面孔。他神智彻底崩溃,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这被哀鸣充斥的新房里乱冲乱撞。
“砰!”一声闷响。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在了那面用最好青砖砌成的、无比坚硬的墙壁上。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崭新的墙面。
砖石的鸣响,在他倒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红烛燃尽,屋内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次日,日上三竿,仆人们觉着不对劲,壮着胆子推开新房的门,才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知府千金和头破血流、早已气绝身亡的徐老四。
知府千金被救醒后,变得痴痴傻傻,问什么都只是瑟瑟发抖,不久便被娘家接回,郁郁而终。
好好的喜事成了丧事,关西新围也随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祥阴影。自那以后,村人邻里,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那空置的围屋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砖石鸣响,低低沉沉,呜呜咽咽,像是哭泣,又像是控诉。
久而久之,龙南关西一带便流传开一句话,老人们常拿来告诫后生:
“莫学徐老四,富贵忘根本。围屋有砖灵,专治负心人。”
那关西新围,自此便再无人敢轻易入住,只在风雨中默默矗立,任那关于“砖灵”的传说,在岁月里一遍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