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 12 月 5 日的东营,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办公楼外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狠狠砸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发出 “呜呜” 的声响,连带着室内的暖气都仿佛弱了几分。
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翻飞,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年末报表数据看得人眼晕 —— 还有三天就要提交最终版本,桌上堆着的纸质凭证摞得比电脑还高,每一张都等着我核对、录入。
“嗒嗒嗒” 的键盘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我正盯着一行出错的营收数据皱眉,桌上的手机突然 “嗡嗡” 地震动起来,屏幕亮得刺眼。
低头一看,“大姐” 两个字在雪天的昏暗里格外醒目。我心里嘀咕了一句 “这个点打电话,难道家里有啥事儿?”,
随手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语气里还带着处理报表时的急促,连呼吸都比平时快了些:“姐,咋这会儿打电话啊?我这儿正忙着赶材料呢,报表还差一大半没弄完,领导催得紧。”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大姐往常那爽朗得能穿透屏幕的笑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漫长又压抑的呼吸声,像是有人在拼命憋着什么,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心里的那点不耐烦瞬间淡了,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耳朵贴得更近了些:“姐?你咋不说话啊?出啥事儿了?”
又过了好几秒,大姐的声音才终于传了过来,可那声音却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子,还带着明显的颤音,听得我后脊梁一凉:“老二,你…… 你先别忙了,出、出事儿了。”
“出事?” 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突然砸进我心里,原本紧绷的神经 “嗡” 地一下就断了。
我猛地从椅子上直起身,手里的无线鼠标没抓稳,“啪嗒” 一声掉在办公桌的木质桌面上,又弹了一下滚到了凭证堆旁边。
我顾不上去捡,身体前倾着凑近手机,声音里满是慌乱:“咋了姐?到底出啥事儿了?是爸妈不舒服了,还是家里别的啥情况啊?你倒是说清楚啊!”
“是老九……” 大姐的声音突然就哽咽了,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哭腔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老九他在海上作业的时候,被船上的机器砸到了…… 嘴和下巴伤得特别厉害,听你姐夫说,当时场面特别吓人,血肉模糊的,连模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老九?!” 我脑子 “轰” 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所有的报表、数据瞬间从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 “机器砸到”“血肉模糊” 这几个词在反复回荡。
老九上周还跟我视频来着,视频里他穿着蓝色的渔民服,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容,手里举着刚捕上来的大螃蟹,跟我说 “等这次出海回来,给你带些新鲜的海货,你最爱吃的梭子蟹这次捕了不少”。
怎么才几天工夫,就出了这种事?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电话那头大姐的哭声还在继续,带着无尽的担忧:“渔船连夜往回赶,开了整整五个小时,才把他送到黄岛上的大医院抢救。
刚才你姐夫才从医院打来电话,声音都抖了,说…… 说总算从手术室推出来了,脱离生命危险了。可医生说,伤得太重,后续还得好多手术……”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都泛了白,眼睛盯着桌上老九上次寄给我的海产干货,视线却渐渐模糊了。
窗外的风雪还在刮,可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心里只剩下对老九的担心 —— 那个总爱跟在我身后 “六哥六哥” 叫着,长大后跟着公司出海讨生活,总想着给家里多挣点钱的弟弟,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模样都认不出来了……
“啥?!” 这一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带着我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震惊。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喉咙瞬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眼前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年末报表里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脑子里像是被按下了清空键,一片空白,只剩下 “机器砸伤”“血肉模糊” 这两个冰冷又残酷的字眼在反复打转,每转一圈,心就揪得更紧一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雪敲打玻璃的声音还在持续,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满脑子都是老九的样子 —— 上次视频时,他还笑着跟我展示刚理的短发,说海上风大,长头发碍事,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眼神亮得像海边的太阳。怎么才几天,就变成了 “血肉模糊认不出模样”?
我扶着办公桌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埋怨,连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咋不早告诉我啊?老九出事到现在多久了?为啥现在才跟我说!”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鼻子发酸,心里又急又慌,还有点委屈 —— 我是老九的六哥啊,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最后一个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大姐轻轻的叹气声,那声叹息里满是无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解释:“从出事到现在快一天了,昨天下午出的事,渔船连夜往黄岛赶,凌晨才到医院,刚才你姐夫才从手术室门口等到消息。”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像是怕我更着急,“你离家远,在东营上班又忙,天天要对着那么多报表,领导还催得紧,我们怕告诉你了,你分心担心,工作做不好不说,还得火急火燎往回赶,路上再出点啥岔子可咋整?”
“老九媳妇更是哭着拦着不让说,” 大姐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哽咽,“她说老九还在手术台上没下来,万一…… 万一情况不好,告诉你了也是让你白着急,还不如等老九情况稳定了,再让你知道,至少能让你少担点心。
我们也是琢磨着她的话有道理,才一直没跟你说。”
听到 “脱离生命危险” 这几个字时,我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往下落了落,像是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可紧接着,一想到老九伤得那么重,连模样都认不出来,心疼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语气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再忙也得回来看看他啊!他是我亲弟,亲弟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在跟前陪着?工作再重要,也没有老九的命重要。”
我看了一眼桌上还没完成的报表,心里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电话那头的大姐说:“姐,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领导请假,不管咋说,明天一早我肯定往黄岛赶,到时候咱们在医院汇合。
你跟老九媳妇说,让她别太熬着,等我到了,咱们轮着守着老九。” 说完,我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帮我多看看老九,告诉他,六哥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 眼下得先把手头的紧急工作处理完,才能安心去黄岛。
我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鼠标在报表界面飞速点击,把没核对完的关键数据标上红色标记,又在工作群里跟同事交代清楚后续衔接的事项,每一条消息都打得飞快,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等确认所有紧急事务都安排妥当,我拿着请假条一路小跑去找领导,推门时连呼吸都没调匀,语速飞快地说明老九的情况。
领导看着我焦急的模样,当即批了假,还叮嘱我 “路上注意安全,家里有事随时说”,这句关心让我心里暖了一瞬,又立刻被对老九的牵挂压了下去。
回到办公室,我胡乱把桌上的报表和凭证归拢好,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楼下跑。
冬天的东营天黑得早,才下午五点多,街灯就亮了起来,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灌,我却没心思在意这些,只想赶紧回家收拾东西。
打开家门,我直奔卧室,从衣柜里翻出几件厚衣服塞进背包,又想起老九平时爱吃的软糖,赶紧去客厅的零食柜里找了两盒 —— 虽然他现在吃不了,但等他能吃东西了,说不定能开心点。
收拾的过程中,手机时不时亮一下,都是大姐发来的消息,说老九夜里醒了一次,精神还不错,让我别太着急,可这些话反而让我更想快点见到老九,背包拉链拉了三次才拉好,手心里全是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雪地里投下昏黄的光。我背着背包站在小区门口等车,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
开往黄岛的大巴车缓缓驶来,我几乎是跑着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后,窗外的景物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轮廓,光秃秃的树木、覆着薄雪的田野飞快地向后倒退,可我根本没心思欣赏,眼睛盯着窗外,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飞快。
一会儿想着老九现在醒着吗?会不会疼得睡不着?一会儿又开始担心,他伤的是嘴和下巴,以后会不会影响说话、影响吃饭?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越想心里越乱,我掏出手机翻到老九之前发来的视频,视频里他举着刚捕到的鱼,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跟现在 “血肉模糊”“缠满纱布” 的样子一对比,鼻子瞬间就酸了。
我赶紧把手机收起来,怕眼泪掉下来让邻座的人看见,可心里的忐忑却一点没减,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老九能快点好起来。
车子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黄岛。我下车后打了辆出租车,报上医院的名字,催促司机 “麻烦开快点,谢谢”。
等赶到医院住院部,已经是中午了,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却驱不散我心里的沉重。我按照大姐给的病房号,一步步往病房走,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走到病房门口时,我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 “滴滴” 的轻微声响。
老九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浅色的被子,脸上缠满了厚厚的白色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额头上的一小片皮肤。以前他总是精神头十足,脸上带着晒出来的健康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可现在,熟悉的模样被纱布遮住,只剩下陌生的轮廓,看得我心里揪得生疼。
老九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喜,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叫 “六哥”,可刚动了一下,就因为牵动伤口,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上的纱布都跟着动了动,看得我赶紧上前。
“你别说话,好好躺着。” 我快步走到病床边,俯下身,轻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指节因为之前的劳作还带着粗糙的茧子,我握得很紧,像是想把自己的力气传递给他。
声音因为抑制不住的哽咽,带着明显的颤音:“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老九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很轻,像是怕牵动脸上的伤口。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的时候,里面满是安抚的神色,仿佛在说 “六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 他从来都是这样,受了委屈、遭了罪,总想着自己扛,不愿让家里人跟着操心。
旁边的老九媳妇一直红着眼圈,手里还攥着一块皱巴巴的纸巾,见我问起,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到老九,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声:“医生昨天查房的时候说,他下巴和嘴巴的伤口太深了,肌肉和皮肤都伤得厉害,现在根本没办法咀嚼,连咽东西都得小心。
这两天只能用针管往嘴里打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每次推的时候都得慢慢来,稍微快一点,他就疼得直咧嘴。”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他从来没喊过一声苦,有时候疼得额头冒冷汗,也只是攥着我的手,咬着牙忍过去,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忍忍就好了,别告诉二哥他们,免得他们担心’。”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支透明的针管,针管旁边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碗,碗里剩下小半碗稀饭,米粒已经煮得完全化开,呈淡淡的乳白色。就是这样简单的食物,老九现在却只能靠针管一点点送进嘴里,还要忍受伤口带来的剧痛。
看着那支针管,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以前 —— 老九从小就饭量好,最能吃。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每次做了米饭,他一顿能吃两大碗,还总嚷嚷着没吃饱。
后来长大了,每次家庭聚会,他更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人,一边忙着给爸妈夹菜,一边跟我抢最后一块红烧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还是家里的饭香”。
可现在,那个能吃能喝、总是乐呵呵的老九,却只能躺在病床上,连一口热饭都没办法好好吃,只能靠针管勉强维持。
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赶紧别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然后重新握住老九的手,他的手还是有些凉,我用力攥了攥,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弟,你放心,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有啥需要的,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跟我说,二哥都给你带来。
我这几天就在这儿陪着你,等你好点了,咱们就回家,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老九眨了眨眼,眼角似乎也有些湿润,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回应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落在他的被子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可这温暖的阳光,却怎么也驱散不了我心里的沉重。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一边帮他掖了掖被角,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腕,一边跟他聊起家里的事儿:“前几天大姐还跟我打电话,说家里的白菜都收了,腌了一坛子酸菜,说等你回来给你做酸菜粉条。
还有大嫂,她说你上次出海前跟她说想买双新的水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镇上给你挑最好的。”
我故意挑些轻松的话题说,避开那些让人揪心的事,希望能让他心情好一些。
老九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看着我,偶尔眨一下眼,像是在认真回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亲情从来都不是距离能阻隔的。就算我在东营,他在海上,相隔几百公里,可只要家人需要,无论多远,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彼此身边。
无论走多远,家人永远是我们心里最牵挂的人,这份亲情,永远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