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的冷笑还挂在嘴角,苏小棠却先开了口。
她抹了把脸上混着血与汗的水痕,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金纹顺着锁骨爬到耳后,银匙上的碎玉在炉光里晃出细碎的芒:“你既然知道我在做什么,那就该明白——我不会让你得逞。”
话音未落,她的右手已探入衣襟。
贴身的锦袋里,那枚归元丹还带着她体内的余温。
这是老厨头半月前塞给她的,说“若遇极阴之物纠缠,便用它破个先手”。
此刻她捏着丹丸的指节泛白,指腹能触到丹身细密的纹路——那是老厨头用刻刀雕的“归”字,防的就是她慌乱时拿错。
“你疯了!”虚影的声音突然拔高,暗红锁链上的血泡“噗”地炸开,“那东西会烧穿你的灵脉——”
苏小棠根本没听。
她屈指一弹,归元丹裹着金纹划破空气,“当啷”撞进炉心。
丹身触到幽蓝火焰的瞬间,整座祭坛都震了震。
赤金色的光浪如潮水般炸开,将七根锁链裹进旋涡。
苏小棠踉跄后退两步,后腰撞在祭坛边缘,疼得倒抽冷气——但她盯着炉心的眼睛亮得惊人:锁链上的血泡在金光里滋滋作响,愈合的裂痕被生生扯住,像被施了定身咒的蛇。
虚影的身形开始模糊,她伸手指向苏小棠的手在发抖:“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唤醒什么......”
“我知道。”苏小棠舔了舔嘴角的血,金纹顺着指尖爬到掌心,“我知道这炉里压着的不是什么邪祟,是被你困了百年的‘本味真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钢的刀,“老厨头说过,真正的至味,从来不是靠阴谋养出来的。”
话音刚落,祭坛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小棠转头的瞬间,就见老厨头佝偻着背冲进来,怀里还抱着半块没摔碎的青花瓷片——那是他最宝贝的“定窑冰裂纹”,此刻边沿还沾着灶灰。
跟在他身后的陈阿四更狼狈,官服前襟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额角的伤还在往下滴血。
“小棠!”老厨头的铜勺在掌心转了个花,“那姓沈的派了二十个暗卫堵门,老子砸了他们的醋坛才冲进来!”他枯枝般的手指扣住祭坛边缘,铜勺“当”地敲在炉壁上,“阿四,按炉心!”
陈阿四闷哼一声,掌根重重压在炉顶。
他脖颈的青筋暴起如蛇,掌下的炉心发出“嗡”的共鸣,原本暴涨的幽蓝火焰竟矮了三寸。
苏小棠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珠——这掌事平时骂起人来能掀翻案板,此刻却咬着牙,连疼都不肯哼一声。
“趁现在!”老厨头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取《本味经》!”
苏小棠的手早按在腰间的暗袋上。
那卷残页裹在油皮纸里,触感还带着她这些日子翻读时的温度。
她抽出残页的瞬间,炉心的金光突然涌上来,在纸页上爬出行行金纹——正是她在天膳阁古籍里见过的古篆,此刻却比记忆中多了一行小字:“欲启真火,须献真心。”
“真心?”苏小棠低笑一声。
她摸出袖中那把切菜刀,刀背还沾着今早剁羊肉的腥气。
刀刃划过掌心的瞬间,疼意顺着神经窜到天灵盖,可她反而笑了——十二岁在柴房啃冷馍时,她以为这辈子的“真心”早被踩进泥里了;后来在御膳房被陈阿四骂“笨手笨脚”时,她以为“真心”不过是厨房飘出的那缕炊烟;直到老厨头拍着她的肩说“被踩进泥里的甜,才最熬得住火候”,她才懂了。
鲜血滴在炉心的刹那,整座祭坛都震了。
幽蓝的火焰突然腾起三尺高,却在碰到血珠的瞬间转成暖金。
苏小棠看着那滴自己的血融进光里,像颗落进蜜罐的红豆。
原本愈合了一半的锁链突然发出“咔啦啦”的断裂声,第七根锁链的红芒开始褪淡,露出下面暗金的底色——那是她在天膳阁地窖见过的,灶神雕像锁链的颜色。
虚影的尖叫被火焰吞没。
苏小棠看着那抹影子被金光撕成碎片,突然想起老厨头常说的话:“好的厨子,要学会听食材说话。”此刻她听见了,炉心的火在说话,锁链的裂在说话,甚至连她掌心的疼,都在说话。
“稳住!”陈阿四的吼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抬头,正看见老厨头的铜勺在炉顶敲出节奏,陈阿四的血顺着炉壁往下淌,在石面上积成个小红潭。
而炉心的震动还在加剧——但不再是之前的狂乱,倒像春汛时的河水,虽急,却有了方向。
苏小棠低头看向掌心的伤。
血还在流,可金纹顺着伤口爬了进去,疼意里竟透出丝甜,像极了十二岁那年,老厨头偷偷塞给她的,沾着灶灰的麦芽糖。
炉心的光突然又亮了些。
苏小棠望着那团暖金的火,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炉心震动的频率,慢慢重合了。
炉心的震颤突然拔高半拍,像是琴弦被调至最紧绷处,却在即将崩断的刹那,又顺着某种秘而不宣的韵律轻轻晃了晃。
虚影的尖叫卡在喉间,半张的嘴凝固成惊愕的弧度——她看见最后一根锁链上的暗红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底下暗金的底色,那是属于天膳阁地窖里灶神雕像的颜色,是被她用百年血祭刻意掩盖的真相。
\"你......你怎么可能......\"虚影的指尖刚触到苏小棠的金纹,整座祭坛突然发出清越的钟鸣。
暖金色的光浪裹着她的残魂直往炉心钻,最后半句质问被火焰嚼得粉碎,只余下一缕焦糊的腥气散在空气里。
苏小棠踉跄着扶住祭坛边缘,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奇异地不觉得疼了。
金纹顺着指缝爬进炉心,像久别重逢的故友正互相摩挲脉络。
她听见老厨头粗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陈阿四压在炉顶的手终于松开,带起一串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像极了御膳房清晨剁马蹄的节奏。
\"成了?\"陈阿四扯下衣襟擦额角的血,刀疤随着咧嘴的笑扭成一团,\"老子这手差点没废在炉顶,敢情那妖物最怕的是咱们的血?\"他踢了踢脚边碎裂的锁链残片,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的灰雀。
老厨头没接话。
他佝偻着背凑到炉前,浑浊的眼珠被火光映得发亮,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炉壁——那里原本爬满的咒文正随着虚影的消散褪成淡金,露出刻在深处的云纹。\"不是怕血。\"他突然咳嗽起来,铜勺在掌心敲出两下,\"是怕真心。\"
苏小棠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可金纹裹着血珠钻进炉心时,她分明尝到了甜——像十二岁那年老厨头塞给她的麦芽糖,沾着灶灰却甜得纯粹。
原来所谓\"欲启真火,须献真心\",不是要多崇高的牺牲,不过是把被生活揉皱的、被阴谋腌渍的、被苦难磨糙的那颗心,原原本本捧出来。
\"九焰山的雷停了。\"陈阿四突然抬头。
苏小棠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窗外的轰鸣早已平息。
晨雾漫进祭坛的雕花窗,裹着松针的清苦和山涧的凉意,拂过她发烫的脸颊。
她走到窗边,看见山脚下的村落里,早炊的烟正缓缓升起——和她在侯府当粗使丫鬟时,蹲在柴房看的炊烟一个模样。
\"你不仅阻止了她的计划。\"老厨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唤醒了真正的'天火炉'。\"他用铜勺敲了敲炉壁,\"这炉子压着的从来不是邪祟,是灶神留给后世厨子的火种。
百年前那道虚影用阴血祭炼,想把它变成祸乱天下的魔焰,如今......\"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它认你了。\"
\"认我?\"苏小棠转身,金纹不知何时爬到了眼尾,像一滴凝固的蜜。
陈阿四把染血的官服往肩上一甩,咧嘴笑出白牙:\"老东西没说错。
你看炉心的光——\"他抬手指向祭坛,那团暖金的火正随着苏小棠的动作轻轻摇晃,\"跟你心跳一个节奏。\"
苏小棠摸向胸口。
心跳声透过掌心传来,一下,两下,和炉心的震颤严丝合缝。
她突然想起在天膳阁地窖看到的那尊灶神雕像——神像的眼睛是空的,如今她终于懂了:真正的灶神不在泥胎里,在每个用心做饭的厨子心里,在每缕飘向人间的饭香里。
可笑意还没爬上眉梢,她的指尖突然顿在胸口。
那里贴着半张残纸,是前日在古籍里翻到的批注:\"虚影不灭,火种难安。\"她抬眼望向山的那一边,晨雾里隐约能看见侯府的飞檐——沈婉柔的棋局不会就此罢休,灶神转世的阴谋,不过才掀开一角。
\"这只是开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底的光却烧得更烈了,\"她虽败退,但并未消失。
真正的对决,还在等着我们。\"
老厨头的铜勺\"当\"地落在石案上。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块黑黢黢的药饼:\"明日辰时,九焰山后崖的野菌子该出了。\"他把药饼塞给苏小棠,\"用这煨汤,能补你耗损的灵脉。\"
陈阿四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个平时骂起人来能掀翻案板的掌事,此刻耳尖泛红:\"那啥......御膳房的灶,给你留着。\"他挠了挠后颈,\"我陈阿四,以后给你打下手。\"
苏小棠低头看着掌心的药饼,又抬头看向两个鬓角染霜的长辈。
晨雾漫过他们的肩,把三个人的影子融成一片。
她突然笑了,金纹顺着笑纹爬到耳后:\"好。
等解决了最后的麻烦......\"她的目光扫过炉壁,那里淡金的云纹正随着炉心的光轻轻流动,\"我请你们吃全天下最甜的麦芽糖。\"
风卷着晨雾掠过祭坛。
苏小棠伸手按住腰间的暗袋,那里躺着枚用红绳系着的符纸——老厨头昨日塞给她时说:\"等天火炉稳定了,这东西或许用得上。\"此刻符纸隔着布料贴着她的腰,像颗小小的、滚烫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