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顶最后一块琉璃瓦砸在供桌旁时,苏小棠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她被老厨头拽着胳膊撞进残垣,后背抵着半块烧焦的砖,鼻腔里全是烟尘混着焦木的苦腥——但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却像条细蛇般钻进了她的喉管。
\"不对劲。\"她反手按住老厨头想要扯她往外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本味感知在她眼底翻涌,那些飘散在空气里的分子突然清晰起来:幽蓝火焰熄灭后的灰烬里,裹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沉水香却更阴鸷的气息,\"焚神之力没散干净。\"
陈阿四的刀疤在烟尘里拧成一团,他抄起半截断梁挡在三人身前:\"小棠你又用那劳什子能力?\"话音未落便见苏小棠已经蹲下身,银匙在瓦砾堆里轻轻一挑——一片巴掌大的青铜碎片翻出来,背面刻着缠枝莲纹,缝隙间渗出极淡的金光,像极了御膳房冬夜里蒸笼掀开时,第一缕裹着肉香的热气。
老厨头的枯瘦手指突然扣住苏小棠的手腕。
他佝偻的背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点金光:\"前朝皇室的香魂匣。\"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苏小棠的后颈泛起凉意,\"能把人的执念、怨气,全揉进味道里封起来。
当年先皇为镇叛臣魂魄,用三百个厨子的血祭炼过七只。\"他松开手,指腹摩挲着香魂匣边缘的暗纹,\"这只......沾着灶神阵的火气。\"
\"所以灰袍老头说的'灶神之力从未属于凡人',是想把这玩意儿当火种?\"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清醒。
她想起老者消失前那句没说完的\"阵\",喉间发紧——若这匣子被重新点燃,焚神阵怕是要卷土重来。
陈阿四突然用断梁戳了戳她的腰。
他盯着殿外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刀疤随着咬牙的动作一跳一跳:\"黑衣死士全折在殿外,但能调得动死士的主儿......\"他没说完,却把断梁往苏小棠手里一塞,自己矮身钻进另一侧瓦堆,\"躲!\"
三个人挤在半人高的残垣后。
苏小棠能听见老厨头浑浊的喘息声就在耳边,陈阿四的布靴底蹭着碎砖,发出刺啦刺啦的响。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重锤敲在她心上——不是死士的皮靴声,是更沉的、带点官靴特有的木底闷响。
\"阿四,你说背后主儿是谁?\"老厨头突然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按在苏小棠手背。
苏小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香魂匣,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往骨头里钻。
\"管他是谁。\"陈阿四的刀疤抖了抖,突然伸手把苏小棠往老厨头身后推了推,\"小棠你记着,这匣子要烧,得用御膳房后苑那口三百年的老灶,灶膛里埋着......\"
\"嘘!\"苏小棠突然按住两人的胳膊。
脚步声停在了十步外,混着衣料摩擦的窸窣——是丝绸,不是死士的粗麻。
她屏住呼吸,看见残垣外投来一片阴影,像片乌云罩住了脚边的碎瓦。
有檀香混着龙涎香飘过来,比那诡异的甜腻更浓,却掩不住底下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苦。
苏小棠的本味感知不受控制地翻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味道,像极了上月在御书房外,飘过的那位\"病弱\"阁老的熏香。
\"当啷\"一声轻响。
苏小棠看见自己攥着香魂匣的手在抖。
那声音是金属触地的脆响,就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她顺着缝隙往外望,只看见一截深紫色的绣金靴面,鞋尖沾着点新鲜的血渍——不是死士的,是更鲜艳的红。
老厨头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掐了两下。
苏小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香魂匣,那点金光正从瓦砾缝里往上钻,像根细线,直直缠上了那截紫靴。
远处传来更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巡逻队的喊喝。
紫靴顿了顿,接着传来衣摆扫过碎瓦的声响。
苏小棠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抽气声——那只手,那只捡起香魂匣的手,腕间戴着枚翡翠扳指,扳指内侧刻着\"承平\"二字——那是当今太后最宠信的张阁老的私印。
\"走。\"陈阿四突然拽起她的胳膊。
苏小棠这才惊觉自己额头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早被汗浸透,贴在残垣上凉得刺骨。
老厨头已经猫着腰往殿后挪,他的灰布衫蹭过碎瓦,发出沙沙的响。
三人刚绕过倒塌的偏殿,便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苏小棠回头的瞬间,正看见那截紫袍消失在烟尘里,香魂匣在他掌心泛着幽微的金光,像团没烧尽的灶火。
\"小棠!\"陈阿四的断梁砸开挡路的木柱,\"别看了!\"
苏小棠咬着嘴唇转过脸。
她摸出颈间的陶瓮,桂花酒的香气混着风扑进鼻子——这是今早出门前,厨房小丫头硬塞给她的,说\"烧了一天香,喝口甜的压邪\"。
此刻酒气里却多了丝若有似无的苦,像极了紫袍人袖间那缕药香。
她攥紧陶瓮,指节发白。
\"阿四,\"她声音哑得厉害,\"明日卯时,陪我去御膳房后苑。\"
陈阿四的刀疤抖了抖,没说话,却重重拍了拍她后背。
老厨头在前面拐过墙角,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时眼里闪着光:\"小棠啊,你记不记得我教过你,最烈的火,得用最柔的汤来煨?\"
苏小棠望着他发顶沾着的碎木屑,突然笑了。
风卷着烟尘从背后扑来,她听见远处传来巡城卫的号角声,混着紫袍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香魂匣的金光还在她眼前晃,像颗埋在灶膛里的火种——但这一次,该由她来决定,这火是要烧尽阴谋,还是煨出一锅,能暖进人心的热汤。
残垣后的苏小棠喉间泛起铁锈味。
她死死咬着舌尖,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那截紫袍转过断墙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眉骨高得像刀刻,眼尾一道极淡的红痣,与二十年前悬在午门示众的\"逆太子\"画像上的朱砂印,分毫不差。
\"影皇子...\"她听见老厨头的声音在耳边发颤,枯瘦的手指抠进她手腕,\"当年先皇斩草未除根,这逆种竟活到现在。\"陈阿四的断梁\"当啷\"砸在地上,刀疤从左脸扯到右耳:\"难怪能调得动死士,合着是前朝余孽要翻案!\"
影皇子的靴底碾过一片碎瓦。
他弯腰拾起香魂匣时,广袖垂落如瀑,露出腕间那枚\"承平\"扳指——苏小棠这才惊觉,那不是张阁老的私印,是当年太子东宫的调兵符。
他指尖抚过青铜上的缠枝莲纹,低笑时尾音发颤,像淬了冰的刀尖:\"看来,这场戏还没落幕...\"
苏小棠的本味感知不受控制地翻涌。
空气里除了焦木味,又漫开一股极淡的血锈气——是影皇子袖中渗出的,混着龙涎香的伤药味。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御膳房送来的参汤,那碗本该给太后的补品里,分明多了一味\"见血封喉\"的草乌。
\"苏小棠。\"影皇子转身时,月光恰好漫过他肩头。
他望着焚神殿倒塌的殿脊,眼尾的红痣像滴未干的血,\"你赢了一局,但终局还未定。\"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融进了夜色里,只余一阵风卷着碎瓦打在苏小棠脚边。
陈阿四抄起断梁就要追,被老厨头一把拽住。\"追不得!\"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燃着暗火,\"这殿外早埋了他的人,你当刚才那队巡城卫是巧合?\"苏小棠抹了把脸上的烟尘,掌心全是冷汗。
她摸出颈间的陶瓮,桂花酒的甜香里,那缕药苦更浓了——原来从她踏进焚神殿起,影皇子的局就已经布下。
\"我们必须抢先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她的声音像淬了钢,\"否则他还会利用香魂匣卷土重来。\"老厨头从怀里摸出块黑布,抖开时露出半卷泛黄的《本味经》残页:\"你昨日说在经阁翻到的古篆,我抄了这一段。\"苏小棠接过残页,指尖抚过\"香脉归元,魂引所至\"八个古篆,喉间突然发紧——这是老厨头用灶灰调墨抄的,墨香里混着御膳房后苑老灶的烟火气。
\"香脉是指香魂匣的怨气?\"陈阿四凑过来看,刀疤蹭到残页边缘,\"魂引...莫不是说这匣子能引着找藏魂的地方?\"苏小棠点头,指腹重重压在\"归元\"二字上:\"归元是归本元,香魂匣的本元在灶火里。
影皇子要重燃焚神阵,必定得找一处能镇住怨气的灶——\"
\"御膳房后苑那口三百年的老灶!\"陈阿四突然拍大腿,刀疤跟着一跳,\"我前日查库,见灶膛里的砖松动了,底下好像埋着...哎小棠你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小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残垣外的槐树梢上,飘着半片染血的白幡——是影皇子方才站过的位置。
老厨头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老人的心跳快得惊人:\"小棠,你记不记得我教你煨汤时说的?
最险的局,要往最淡处解。\"他从怀里摸出粒黑褐色的药丸,塞进苏小棠掌心,\"这是用灶心土炼的定魂丹,影皇子的香魂匣带怨气,你用本味感知时含着。\"
陈阿四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朝东南方努嘴。
苏小棠顺着看过去,城南方向的天空浮着团暗红,像团未散的阴云——那是影皇子离开的方向。
她握紧《本味经》残页,残页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疼得清醒:\"今晚子时,我们去城南。\"
老厨头的灰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铜勺——那是他当年在御膳房当差时,先皇御赐的\"庖丁勺\"。
他抚着铜勺上的龙纹,突然笑了:\"当年我跟着先皇平叛,就是在城南老灶房里,用一锅热汤稳住了守城兵的心。\"
陈阿四把断梁往背后一插,刀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去备马,后苑的老灶砖我熟,说不定能翻出影皇子埋的线索。\"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冲苏小棠咧嘴:\"小棠,你记着,御膳房的灶火从来没灭过,这次也一样。\"
苏小棠望着两人的背影融进夜色,手心里的定魂丹渐渐暖了。
她摸出陶瓮抿了口桂花酒,这次尝到的不是苦,是回甘里裹着的热——像极了老灶膛里,刚埋下的火种。
城南的阴云又浓了些,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小棠把《本味经》残页揣进怀里,对着风理了理鬓角。
她望着城南方向,眼里的光比月光更亮:\"这一次,该我点这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