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风裹着槐花香往领口钻,苏小棠的布鞋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
老厨头的定魂丹在舌下慢慢化出土腥气,她摸了摸怀里的《本味经》残页,指尖触到残页边缘的毛刺——这是方才陈阿四拍大腿时,她无意识攥紧的痕迹。
\"到了。\"陈阿四突然压低声音。
苏小棠抬眼,旧香巷的破牌坊在夜色里像道残牙,门楣上\"香积\"二字被雨蚀得只剩半撇。
巷口两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六个家丁打扮的人正往马车上搬木箱,最前面那个掀了箱盖,月光漏进去,照出箱底层层叠叠的香灰。
陈阿四的断梁在背后硌得她肩胛骨生疼,他喉结动了动:\"我去引开他们,那几个看着像影皇子的暗卫,我从前在御膳房见过这种护院刀——\"
\"不行。\"苏小棠攥住他袖口,指甲几乎掐进布纹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影皇子要重燃焚神阵,必然在香魂匣周围布了嗅觉哨。
你动刀他们就会警觉,我们得用......\"她摸出腰间的陶瓶,清息丸在掌心泛着青灰,\"用他们自己的东西。\"
老厨头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背,铜勺上的龙纹蹭过她手腕:\"小棠,你前日煨的那锅雪耳羹,火候过了三分时是什么味?\"
苏小棠一愣,鼻尖突然泛起记忆里的甜腻——是雪耳胶质过浓时,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苦。
她盯着木箱上的\"香\"字,眼睛突然亮了:\"对,要让他们闻着熟悉,才不会起疑。\"
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琥珀色的糖块。
这是前日陆明渊送来的愿火糖,说是用南海珊瑚礁上的蜜蔗熬的,遇热会散出人最渴望的香气。
苏小棠用指甲抠下米粒大一块,混着老厨头给的归元露,轻轻滴进路边装香料的麻袋。
\"退后。\"她退到墙根,看着糖块在麻袋里慢慢融化。
陈阿四的刀疤跟着瞳孔缩紧,老厨头的铜勺在腰间叮了一声——是香气散出来了。
最先动的是离麻袋最近的家丁。
他吸了吸鼻子,手从腰间短刀上垂下来:\"哥,你闻见没?
像我娘煮的桂花酒酿。\"另一个守卫直起腰,喉结滚动:\"我咋觉着是红烧肉?
我家那口子上个月才说要攒钱买肉......\"六个守卫慢慢围过去,有人甚至蹲下来扒拉麻袋,月光照在他们脸上,警惕全化成了馋。
\"走。\"苏小棠扯了扯两人衣袖。
陈阿四先翻上墙,单手撑着砖缝,另一只手伸下来拉她。
老厨头跟在后面,灰布衫被风掀起,铜勺在墙上磕出清脆的响。
苏小棠的本味感知突然泛起刺痒——这是附近有怨气的征兆,她赶紧咬住定魂丹,舌尖的土腥气压下那股腐香。
落地时她膝盖一软,陈阿四及时托住她胳膊:\"又用能力了?\"苏小棠摇头,目光扫过满院的木箱。
这些箱子码得极齐整,每摞之间留着半尺空隙,像是特意留出通风道。
老厨头蹲下来摸了摸箱底,指尖沾了些香灰:\"前朝香料库的香灰要埋三年才用,这些......\"他捻了捻,\"才埋三个月。\"
陈阿四突然踹了踹墙角的青砖:\"小棠你看。\"苏小棠顺着他的脚尖望去,墙根下的蛛网断成几截,最里面那块砖的缝隙里,沾着半片焦黑的纸——像是被香火烧过的符纸。
她蹲下来,指甲抠住砖缝轻轻一推,青砖发出\"咔\"的轻响,露出后面半尺宽的黑洞。
风从洞里钻出来,带着股陈腐的灶火气。
苏小棠摸出火折子晃亮,火光里,洞壁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元\"字——和《本味经》残页上的\"归元\",笔画分毫不差。
陈阿四的断梁在手里转了个花:\"要进去?\"
苏小棠把火折子吹灭,黑暗里,她看见老厨头的铜勺闪了一下。
那是先皇御赐的庖丁勺,当年在城南老灶房里,这把勺子搅开过稳住军心的热汤。
\"进去。\"她摸了摸怀里的残页,毛刺再次扎进掌心。
这次的疼不是清醒,是滚烫的,像要把什么烧穿。
洞底传来滴水声,混着若有若无的,香灰翻涌的气味。
陈阿四的火折子“噗”地蹿起豆大火苗,洞壁的潮湿立即在火光里泛出青黑。
苏小棠的鞋尖蹭到第一级石阶,青苔混着腐泥的腥气直往鼻腔钻——这洞比她想象中深得多,石阶往下延伸的弧度像条蜷着的蛇。
“看这儿。”老厨头的铜勺突然抵住石壁,勺柄敲出“笃”的轻响。
苏小棠凑近,火光照见石纹里若隐若现的浅刻线,像是用刀尖一笔笔剜出来的,有些地方被水蚀得模糊,却仍能辨出脉络走向:“这是……”
“香脉图。”老厨头的指腹抚过一道分叉的刻痕,掌心老茧擦过石面的沙沙声里带着几分心疼,“前朝司香监专门记录地下香脉的图,每条线对应一处藏香穴。这道……”他沿着刻痕往下划,“该是通往地下祭坛的。”
陈阿四的断梁在石阶上磕出火星:“祭坛?影皇子那孙子搞什么鬼?”
苏小棠没接话。
她摸出腰间的黄符纸,指尖轻轻摩挲符纸边缘的朱砂纹路——这是前日老厨头用灶心土和野蜂蜡调的墨画的“味灵符”,专吸香气引门枢。
符纸刚贴上石门缝隙,她便感觉到指尖一热,符纸表面泛起细密的金纹,像活了似的顺着门缝攀爬。
“吸住了。”老厨头轻声道。
苏小棠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符纸开始颤动,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吱呀”一声裂开半指宽的缝,混着陈腐香气的风“呼”地灌出来,带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陈阿四的火折子被吹得忽明忽暗,映得他刀疤扭曲如活物:“奶奶的,这门还真会挑时候喘气。”
“走。”苏小棠按住腰间的震脉粉囊,率先钻进缝隙。
密道里的石阶更陡了,每下十级便有一盏半残的青铜灯台,灯油早干成了黑痂。
陈阿四举着火折子走在最前,断梁横在胸前;老厨头落在最后,铜勺不时轻敲石壁,“叮叮”声像在数步数;苏小棠走中间,本味感知在鼻腔里泛起刺痒——是某种被压制的、腐烂的甜,像浸在酒里发了霉的桂花。
“到了。”陈阿四突然停步。
火折子的光映出前方豁然开朗的空间。
正中央立着座两人高的青铜香炉,炉身铸满吞云吐雾的螭龙,炉口飘着淡紫色烟雾,在半空凝成模糊的地图轮廓。
影皇子背对着他们站在炉前,玄色绣金暗纹的大氅垂到地面,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苏小棠认得那匣,三日前在御膳房失窃的“香魂匣”,里面封着前朝十位帝后的残魂。
“果然来了。”影皇子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香魂匣缓缓嵌入炉底的凹槽,“苏厨娘的本味感知,连地下三十丈的香灰翻涌都瞒不过你。”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炉中紫烟又浓了几分,地图上“旧帝陵”三个字突然泛起红光——那是前朝皇陵的位置,也是焚神阵的阵眼所在。
“他要借帝魂之力重启焚神阵。”她喉间发紧,声音压得比密道里的滴水还轻,“香魂匣是引子,等紫烟完全勾勒出旧帝陵的轮廓……”
“就晚了。”老厨头的铜勺在掌心攥出青白,“这炉是前朝的‘聚魂鼎’,专吸活人气运养死魂。”
陈阿四的断梁在手中转了个花,刀疤跟着太阳穴突突直跳:“老子现在冲过去劈了这龟孙!”
“不行。”苏小棠抓住他手腕,能摸到他脉门跳得像擂鼓,“聚魂鼎启动时会震碎三尺内活物的经脉。”她摸出震脉粉囊,指尖蘸了些浅灰色粉末,“等紫烟漫到‘旧帝陵’的‘陵’字时,我洒震脉粉扰乱香脉——这粉是用雷击过的桑木灰做的,能断了他引魂的路。”
老厨头突然扯了扯她衣袖,铜勺朝炉边的石案点了点。
苏小棠眯眼望去,石案上摆着七盏青瓷灯,灯芯浸着血一样的液体,正随着紫烟的节奏明灭。
“七盏血魂灯,对应七魄。”老厨头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灯灭则阵破,但灯亮时……”
“会反噬点灯人。”苏小棠接完后半句,喉咙突然发苦——定魂丹的土腥气又涌了上来。
她摸出震脉粉囊的手更稳了些,目光锁在紫烟凝成的地图上。
“旧帝陵”的“陵”字最后一笔正缓缓成型,炉中紫烟里隐约飘出龙涎香的甜,混着铁锈味的腥。
“阿四,等我撒粉就砍断左边第三根灯芯。”她转头对陈阿四道,“老厨头,您用铜勺搅乱炉前的香灰——香脉最怕乱了气。”
陈阿四用力点头,断梁在掌心磨出沙沙的响;老厨头把铜勺往腰间一插,指节捏得发白。
苏小棠盯着紫烟里的“陵”字,能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滴水声。
当最后一笔即将收束时,她猛地捏碎震脉粉囊,浅灰色粉末如雾般腾起,裹着紫烟往炉口涌去——
“噗。”
炉中突然爆出一声轻响,紫烟像是被抽了根主骨,猛地缩成一团。
影皇子终于转过脸来,嘴角的笑还在,眼底却像淬了冰:“苏厨娘,你以为仅凭这点小手段……”
“够了。”苏小棠打断他。
她看见紫烟重新漫开时,“旧帝陵”的轮廓边缘多了道细微的裂痕——震脉粉奏效了。
炉中的紫色烟雾愈发浓郁,在半空凝成的地图开始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揉皱了的绢帛。
陈阿四的断梁已经举起,老厨头的铜勺也攥得发烫。
苏小棠望着影皇子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怀里《本味经》残页的毛刺——这次,该是她烧穿阴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