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月光忽然变得很稠,像化不开的米汤,顺着窗棂的缝隙淌进来,正好落在柜台的铁盒上。赵铁柱起夜路过,看见铁盒的锁孔里漏出点微光,像谁在里面藏了颗星星——他忽然想起李木匠说的“锁修好了”,脚步顿了顿,转身走了过去。
铁盒上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钥匙孔里的光却带着点暖,像是老票根在里面发了芽。他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和新酒票油墨的气息涌了出来,惊得他打了个喷嚏——原来这铁盒不只是装票根的,还藏着半缕白天没散尽的酒香。
“谁啊?”周丫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睡意,“咋还不睡?”
“没事,看看票根。”赵铁柱低声应着,指尖刚碰到那叠老票根,就觉出点异样——最上面那张“民国二十三年”的票根边角,竟沾着点湿意,像是被月光泡软了。
他把票根拿到灯下,忽然发现那“张”字的长捺末尾,多了个模糊的小圈。再翻下面几张,光绪年间的票根上,“高粱十斤”的“十”字被月光浸得发涨,笔画间渗出些浅褐色的印子,倒像是用酒写的。
“怪了。”赵铁柱皱起眉,忽然想起傍晚狗蛋啃醉蟹时滴在票根上的酒渍——难不成是那点酒液渗了进去,顺着纸纹晕开了?
正琢磨着,里屋的门“吱呀”开了道缝,周丫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看啥呢?跟见了鬼似的。”她凑过来看了眼票根,忽然笑了,“这有啥稀奇?老纸吸酒,就像新布吸汗,自然会留下印子。”
她伸手从铁盒里抽出张新酒票,票面上的高粱穗在灯光下红得发亮:“你看这新票,纸浆里掺了麻纤维,就不爱渗酒,比老票根结实多了。”
赵铁柱却盯着老票根上的小圈出神:“可这圈看着眼熟……像不像张大爷拐杖底的圆头?”
周丫凑近一看,还真像——张大爷那根枣木拐杖,底部包着个铜圈,磨得锃亮,每次拄着走在青石板上,都“咚咚”响,跟敲梆子似的。
天刚亮,张大爷就拄着拐杖来了,鞋上还沾着露水,像是刚从田里回来。“听说你看票根看出花样了?”他往柜台边一坐,拐杖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正好和铁盒里老票根上的小圈对上了。
赵铁柱把票根推过去:“您看这圈,是不是您拐杖蹭的?”
张大爷眯着眼瞅了半天,忽然“嘿”了声,拐杖往铁盒边一靠,铜圈正好压在那小圈上,严丝合缝。“没错,是我爹的拐杖。”他指尖摸着票根,忽然红了眼眶,“当年他总爱把拐杖往票根堆上敲,说这样‘记账能扎根’。这圈啊,是他故意蹭的,怕年头久了,后人不认这笔账。”
周丫忽然想起什么,从账册里翻出张大爷爹的借据复印件——那上面的“张”字长捺末尾,果然也有个小圈,只是比票根上的深得多,像是用拐杖尖戳出来的。
“这哪是记账,是打暗号呢。”李木匠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肩上还扛着块木板,“昨儿修锁时就想说,这铁盒底板有凹槽,正好能卡住拐杖底的铜圈,看来老辈人早把‘对暗号’的地方都设计好了。”
他把木板往柜台上一放,上面刻着个圆槽,正好能嵌进拐杖的铜圈:“给铁盒做个底座,以后您老来对账,直接把拐杖往这儿一放,就知道是您来了,不用再掏老花镜。”
傍晚收工前,赵铁柱在新账本上添了笔:“补记:老票根上的圈为张记暗号,对应拐杖铜圈。”写完忽然笑了——这哪是补记,分明是在续上百年前的约定。
狗蛋举着新做的木牌跑进来,牌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圈,下面写着“张记专用”:“李叔说挂在柜台边,张大爷老远就能看见!”
张大爷拄着拐杖,铜圈往木牌的圆槽里一卡,正好对上。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借据,是他爹当年给酒坊打的,上面除了“欠酒三坛”,还画着个更小的圈,藏在“坛”字的最后一笔里。
“这个圈,是说‘来年麦收就还’。”张大爷指着借据,忽然看向赵铁柱,“今儿我把这借据放铁盒里,算替我爹了了心愿——当年欠的酒,昨儿让孙子拉了两车新麦来抵,账清了。”
赵铁柱接过借据,发现背面还粘着片干了的高粱叶,叶脉间竟也有个圈,是虫蛀的。他忽然明白,老辈人的暗号哪止一个——票根上的圈、拐杖的铜圈、借据里的藏笔、叶上的虫洞,都是记着账的,记着谁也不能赖的情分。
月光又淌进柜台时,铁盒里的票根和借据上,所有的圈都被照得发亮,像一串连起来的星子。周丫往铁盒里放了片新摘的高粱叶,叶尖特意掐了个小圈,轻声道:“这是今儿的暗号,记着明天该酿新酒了。”
狗蛋凑过来看,忽然指着月光下的圈喊:“你们看!这圈里的光,像不像酒坊的灯笼?”
可不是嘛——那些藏在票根、拐杖、叶片里的圈,被月光一照,真像悬在半空的小灯笼,照着百年的账,也照着往后的日子。赵铁柱锁上铁盒时,忽然觉得那“咔哒”声里,藏着无数个圈在轻轻应和——老的暗号没走,新的暗号又来,就像这酒坊的光,一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