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彼岸
陆九溟的指尖与镜中倒影相触的刹那,像是戳破了一层水膜。
凉意从指腹窜入,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他眼前的黑暗突然被金芒撕裂。
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座白玉阶前。
宫殿的飞檐挑着鎏金兽首,朱红廊柱上盘着吞云吐雾的玄龙,每一片瓦当都刻着他从未见过的诡纹——那些纹路竟与阴籍残卷里偶尔浮现的符号如出一辙。
“进来。”
声音从殿内传来,像是古钟在胸腔里震荡。
陆九溟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玄色门帘被风卷起一角,他看见王座上坐着个穿玄袍的身影。
那人面容笼罩在雾气里,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和镜中倒影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谁?”陆九溟按住胸口发烫的阴籍残卷,残卷在他掌心凸起一道棱,像是要破肉而出。
“你说呢?”玄袍人抬手,金纹袖口滑下,露出的手腕上缠着褪色的锁链,“三百年前,有个净骸人在这里跪了七日七夜,求我教他镇诡之法;五十年前,有个赶尸匠举着火把冲进来,说要烧了这骗人的鬼殿;现在...”他倾身向前,雾气散了些,陆九溟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现在轮到你了。”
“镜外”——这个词突然炸在陆九溟脑海里。
他猛地回头,白玉阶下的虚空里竟映出白小芩的脸。
她的傩面具半裂,眼眶通红,指尖掐进镜面,指甲缝里渗着血:“阿溟!阿溟你听见我吗?”
“他们在救你。”玄袍人笑了,声音里带着锈铁摩擦的刺响,“但你该看看,他们为你做到了哪一步。”
陆九溟再转回头时,玄色门帘已化作水幕,映出镜外的景象——
白小芩的牙齿咬进舌尖,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铜镜上。
她的傩面具是祖上传了八代的“镇阴面”,此刻正泛着诡异的青芒,面具上的饕餮纹仿佛活了,正顺着她的脖颈往锁骨爬。
“破!”她嘶喊着,血滴在镜面上绽开红梅,镜面突然剧烈震颤,水幕里的宫殿开始出现裂痕。
沈青竹绕到铜镜背面,银针挑开铜锈,露出一行阴刻古文。
她的指尖在发抖:“阴天子承命,以身为锁,镇诡门千年...”话没说完,她猛地抬头看向陆九溟的躯体——此刻那具身体的指尖还抵在镜上,面色白得像纸。
墨十三的纸手按在陆九溟后颈,最后一张“替身符”贴在他额间。
符纸是用百年桑皮纸画的,朱砂线里混着他的血,此刻正滋滋冒青烟。
纸人残片从他袖中飘出,在两人周围结成纸茧,可镜中的吸力太强,纸茧刚成型就被扯碎,碎纸片打着旋儿钻进镜缝。
“他们在透支。”玄袍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悯,“小傩女的精血会蚀她的命魂,女医官的天机看得太透会折阳寿,扎彩匠的替身符用一次少半条命——而你,”他抬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要他们的牺牲变得有意义吗?”
陆九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听见白小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阿溟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看苗疆的火祭!”沈青竹的银针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在镜面上:“醒过来!这镜子在抽你的生气!”墨十三的纸手攥住他手腕,纸皮剥落的声音像极了义庄里老棺材的吱呀——当年他第一次见这个半人半纸的男人,对方也是这样,用残破的躯体挡在他和厉鬼之间。
“够了!”陆九溟吼出声,胸口的阴籍残卷“唰”地展开,原本残缺的图谱突然填满金纹。
他冲向玄袍人,却在触到对方的瞬间,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记住,锁不是束缚。”玄袍人的身影开始消散,宫殿的梁柱纷纷坍落,“去告诉他们...你值得。”
剧痛从眉心炸开。
陆九溟猛地睁眼,看见白小芩的血正顺着镜面往下淌,在镜上画出扭曲的符咒;沈青竹的手按在他脉门,指尖凉得像冰;墨十三的纸手还按在他后颈,半张脸的纸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苍白的人皮。
“他醒了!”白小芩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但陆九溟顾不上这些。
他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左眼眼白正在消失,漆黑的瞳仁像要吞噬整颗眼珠。
阴籍残卷不知何时浮在半空,泛黄的纸页“哗哗”翻动,最后一页停在“渡阴人·终章”,上面的血字正在渗出血珠:“以魂为舟,以骨为篙,渡尽阴灵方见真章。”
“咔嚓——”
铜镜裂开第一道纹路。
一道虚影从镜中钻出来,黑袍,赤足,面容与玄袍人有七分相似,只是眼底多了份癫狂:“你们终于明白了?”他的声音像刮过磨盘的刀,“可明白又如何?十二锁断,诡门将开,这天下的阴灵要涌出来吃人啦!”
空间开始崩塌。
陆九溟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拽他的脚踝,白小芩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节发白;沈青竹用银针串起三人的衣带,试图固定身形;墨十三的纸人残片疯狂涌出,在四周结成纸墙,可纸墙刚成型就被撕成碎片。
“抓紧!”陆九溟吼着,阴籍残卷突然化作金链,缠上众人腰腹。
链上的诡纹亮如星火,暂时抵住了吸力。
他望向黑袍虚影:“你是谁?”
“我?”虚影笑了,“我是被你祖先锁在这里的守墓人,也是被你祖先骗了三百年的傻子——”他突然冲向陆九溟,“现在轮到你当傻子了!”
吸力猛地增强。
阴籍金链发出哀鸣,白小芩的手腕在打滑,沈青竹的银针断了三根,墨十三的纸人残片已经耗尽。
陆九溟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飘散,恍惚间听见黑袍虚影的尖叫:“去阴河底吧!去看你祖先造的孽——”
黑暗兜头罩下。
最后一刻,陆九溟听见玄袍人说过的那句话在心里响起:“锁不是束缚。”
再睁眼时,他正往下坠。
四周是浓稠的黑暗,偶尔有寒光闪过——像是碎玻璃,又像是...铜镜的残片。
风灌进耳朵里,他隐约听见白小芩的咳嗽声,沈青竹的低唤,墨十三纸衣摩擦的沙沙声。
“砰——”
不知道坠了多久,陆九溟砸在一片湿冷的地面上。
他撑着身子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白小芩正扶着沈青竹坐起来,墨十三蹲在旁边,纸手按在沈青竹后腰——她的裙摆浸透了血。
而在他们头顶,无数铜镜碎片悬浮着,每片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有的是义庄的停尸床,有的是苗疆的巫火,有的是扎彩铺的纸人...最中央的那片大碎片里,映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和陆九溟此刻的左眼,一模一样。
“这是...”白小芩的声音发颤。
陆九溟摸向自己的左眼,指尖碰到一片冰凉。
他抬头望向那些悬浮的铜镜碎片,突然发现每片碎片的边缘都刻着极小的字——凑近些看,竟是“阴行七十二门”的名字:赶尸、问米、傩戏、扎彩...最后一片最小的碎片上,刻着“净骸人”。
黑暗中传来滴水声。
“啪嗒——”
一滴血落在陆九溟脚边。
他抬头,看见最中央的铜镜碎片里,那个漆黑眼睛的倒影正缓缓抬起手,隔着碎片,与他的指尖相触。